家里要装修,约好了工匠,谈定了按日计酬。那天清晨,工匠们如约而至,我立刻安排动工。母亲看见了使个眼色把我叫到一旁说,“要用奴婢,先问饥寒。人家来了不问吃不问喝,就叫干活哩!”我说,一个工就是一个工,等吃了饭再开始就迟了。母亲说,“快是慢,慢是快,吃好喝好那点功夫能够赶出来。”
母亲是个农妇,不识一字,说起话来却妙语连珠。尤其是对民谚俗语,总能根据时势情景脱口而出,我们兄妹一个个从中受益匪浅。
母亲有五个儿女,17个孙子外孙子,母亲和父亲是个个亲个个疼,有好吃的都紧着这些孙子外孙,自己从不舍得尝一口,对此母亲解释说,“娃娃吃了长骨头长肉哩,我吃了要咋哩。”为了减少对母亲的骚扰,我们有时候不让孩子去母亲家。母亲不是自己去叫,就是让父亲来抱,而且振振有词:“一根柴难烧,一个儿难教。几个娃在一起肯吃肯喝,干什么还能抢头头(争先)。”
母亲自小就教育我们自强自立,母亲说:“爹有不如娘有,娘有不如自有,男人有还隔着一手。”母亲要求我们吃馍不能掉渣,吃饭不能剩汤,吃菜不能连续夹几筷子,特别是有空就要劳动,母亲也总能给我们找到活儿干。小时候,我们一放学就让割猪菜、扫粪,秋收后到地里捡豆子,下雨也要劈麻、和煤泥,反正不能长时间地闲着。三弟小时候比较淘气,母亲时常管教他,结婚以后,也不稍减。农闲时,三弟睡懒觉,母亲说:“早起三日顶一工,你还睡哩!”三弟说:“农闲时节你让我干啥?”母亲说:“闲时做下忙时用,渴了挖井受恓惶,是人找活哩,活还找人哩!”
下雨下雪天和没事的晚上,我们总爱往母亲屋里凑。母亲总是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给我们讲着做事待人的道理。母亲说:“害人如害己,为别人就是为自己”“遇事没人管,是你为人浅”“应人事小,误人事大”“行好没人见,存心有天知”,母亲要我们“能帮人就帮人,背地里决不能糟害人。”母亲那富有哲理的顺口话很多,诸如“请客不到羞主哩”“一言能胜一言能败,笛要吹到眼儿上,话要说到点儿上”“三个说家子,不顶一个干家子”“坟地好不如心地好”“能吃满口饭,不说满口话”“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勤和俭本是两个亲弟兄”“贼偷五更,防贼一夜”“馍馍不熟火不到”“只有不快的斧,没有劈不开的柴”“善要人知便是假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母亲去世后,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能记起的竟有300来句,我以《顺口金句》为题进行了整理,冠以“不识一字,尽得哲言”的题记,时常拿出来看看,犹如母亲还在身边。我曾问过母亲,从哪里学下这么多顺口溜。母亲说,都是听你姥爷说的。我姥爷的确会说很多,我们也亲耳聆听过,但我总觉得姥爷没有母亲说得流利。
母亲对我们,不仅利用各种机会言传,还有身教。
有个孤寡老奶奶,多少年来一直是我家的常客。只要来到我家,母亲总是逢饭让吃,逢汤让喝,到了冬天强拉硬拽地让坐到热炕头上。偶尔为之,老奶奶面对难却的盛情就接受了。但次数多了就不好意思,快到吃饭的时候就起身要走。为了留住老奶奶,母亲总是找一些很得体的借口,或者有意给老奶奶安排一些为孩子拆衣服等坐在炕上能干的零碎活儿。
我们村有三个现年六七十岁的人,他们分别叫藕莲、孟元、锁梅。他们三人婴儿时期都缺奶,而母亲那时正值哺乳期,奶水丰盈,母亲便留出一半喂他们,即使半夜三更叫门也不嫌麻烦,锁梅小时候还称母亲为“奶妈”。
故乡风俗,老人的寿衣由女儿准备,但爷爷奶奶没有女儿,母亲不仅主动担当起伺候爷爷奶奶的义务,还早早就为爷爷奶奶准备好寿衣寿材,让爷爷奶奶自己保管。看得出,爷爷奶奶非常满意,每年六月都拿出来晒晒。晒的时候,他们坐在旁边看着,唯恐鸡飞狗跳孩子玩耍弄脏,或者突然下雨淋湿。不料,老姨父突然去世,深更半夜差人来借爷爷的寿衣。爷爷奶奶说,“东西是我的,也在我跟前放着,但是得问福元妈,我们没有女儿,都是人家做下的。”母亲得知后,不等来人把话说完,就痛快地答应了。
母亲是我们的第一任老师,也是终身之师。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中,我们从小就懂得不少道理,自幼就不敢偷懒,不敢做不文明不道德的事,甚至不敢有不良念头产生,唯恐过不了母亲这一关。总是秉持“不因善小而不为,不因恶小而为之”理念,尽可能多地行“为老者折枝”之事,至少是“碰上了就做”。
张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