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时光印记

颤悠悠的货郎担

  •   刚参加工作,干什么都新鲜。头一次回家看婆婆(奶奶),捎挑一担小百货送到柏峪分销店,也觉得新鲜,不累不苦,挺喜欢。
      一条槐木扁担,两只柳条筐,装满香烟、布匹、火柴、针线、鞋袜、糖果、饼干,约三十来公斤。我挑在肩上觉得比担粪、担柴、担谷轻多了,快走如飞,出店门,穿过村口,爬上高儿梁的陡坡,转过一段平缓的弯弯路,来到扑扑岩前的小河边。我把货担从左肩换到右肩,抬起腿来过搭石,“紧走搭石,慢过桥”,一步赶一步,晃晃悠悠闯过河。
      在息盘(村民休息抽烟的地方)放下担子,喘口气。道两边熟悉的核桃树好像在向我招手,道上哪块石头低,哪块石头高,哪里弯,哪里直,哪里陡,哪里平,我闭上眼睛也能想出来它们的位置,因为从小就和它们打交道,成了老朋友。小时候母亲抱着我去姥姥家走的是这条道;长大后正月初二提着小篮走亲戚,也是走的这条道;小学我的启蒙老师韩振华调走时,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难舍难分的泪水洒在这条道上;粟城赶会唱戏,半夜散了戏,我和大人们摸黑回家,跌跌撞撞也是走的这条道;我十来岁赶着小毛驴去马家楼姥姥家门前卖小果,还是走的这条道;再有,星夜赶毛驴往县城送公粮、送核桃仁,碰伤过腿,扭伤过脚,汗水伴着泪水也落在这条道上。弯弯曲曲的小道上,留下一代代柏峪人的苦脚印!
      想着想着我心里乐起来,童年在扁担下压着的农家青年,如今挑起了货郎担。我稍歇片刻,再次挑起货担一口气冲上一道高高的陡坡路。掏出手巾擦把汗,继续前行,似小蛇窜来窜去,似山鸟飞来飞去,似野马奔来奔去,似舞者扭来扭去,挑担走山道好像一种杂技表演,也是一门美的艺术(自我欣赏)。个把钟头,当我的货担落在分销店的门口时,我长长地舒了口气,乡亲们热情地招呼说:“快歇歇,喝口水。”那时回家探家捎货觉得理所当然,从来没有想过要什么报酬。
      春耕大忙,住在山庄窝铺的农民们没有工夫来供销店买卖东西了。我在经理李守业(我叫二老舅)带领下,第一次挑着货郎担到深山沟田间地头送货、收废品。半路上,经过一个叫杨林的山庄,远望半山坡上有大片高高的杨树林,林中有倒塌的房屋和院墙。我听婆婆讲,新中国成立前这里发生过一起杀人的血案。一天夜里,一庄户家里突然来了一个河北客人,该庄户老婆热情接待,原来是她的前夫,灾荒年把她卖到山西,已生儿育女,现在来,企图杀夫夺妻。待女人现在的丈夫从地里回来,没防备被躲藏在门背后的“野汉”用木棒砸在后脑勺上,一声没吭就栽倒在地下。凶手跑到另一屋把老太太(死者母亲)的嘴用毛巾捂住,推到院外,扔进一个地窖里,窖口盖上一块大石板,然后慌慌张张赶着毛驴驮上女人逃走。没想到,老太太听人走远了,咬着牙从窖里爬上来,用头顶开石板盖,摸黑爬到柏管寺村政府报了案。巡警骑马追去,在快到晋冀之交的荒山野岭小道上,抓住了逃犯。每当看到杨林山庄,我的头皮就乍,总想闪过这“鬼地方”。老舅看出我的神态,他说:“如今社会上土匪没有了,盗贼不敢来了,山庄人家上地不锁门,黑夜睡觉也不插门闩,天下太平了,不怕了。”我也想起古书上说的话:“太平盛世,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安居乐业。”20世纪50年代初期,农村就呈现出这样的安稳景象,农民过上了好日子。
      送货目的地到了。则峪在沟掌上,山连山,沟套沟,林木遮日,乱石盖地,西坡一户,东坡一家,半崖上还挂着草屋。庄院里鸡鸣狗叫,山坡上牛羊觅草,小道上堆满牛屎羊粪,黑乎乎小脸蛋的娃娃们站在门口张望。在条条山地里下种的人们,听说我们送货来了,放下犁、耧、耢等工具,争先恐后跑过来“包围”了货郎担。有的妇女回家取来鸡蛋换针,有的男人到屋角翻出破球鞋来换香烟,有的儿童跑回家收拾一团旧棉套来换石笔,有的老人提着煤油灯,掏出积攒的零花钱来买煤油。这时,我一边忙卖货、忙收购、忙算账,一边眼前出现了我幼年时看到的情景:大山里一年很少见到货郎担,偶然来个挑担卖麻糖、烧饼的人,我抱着婆婆的腿喊:“我要吃饼,我要吃麻糖。”婆婆口袋里掏不出几毛钱,不够买一个烧饼,只能买两支麻糖哄哄我。有时也来一个手里摇着拨浪鼓,肩上挑着杂货担的人,婆婆和母亲从鸡屁股里掏出尚有余温的新鸡蛋,去换点针头线脑。现在我成了货郎担的主人,也是二老舅带的徒弟,手把手教的学生。二老舅与山民非常熟悉,哪家需要什么,哪家有钱没钱,他都默记在心里。娃娃们喊他“爷爷”,青年人叫他“叔叔”,同龄人称兄道弟,似亲戚,如朋友。有个正犁地的中年人名叫李四的,不小心把个犁铧打碎了,停住耕地,无计可施。二老舅对我说:“快把货篓底下那个新犁铧给他送去。”原来在门市部装货时,细心的老舅就把两个犁铧悄悄藏在布匹下,以防万一,眼下真的成了“及时雨”。我想,怪不得一路上货担沉甸甸哩,老舅在平道上还替我担了一阵呢。
      原庄离柏管寺一里地。村里有代销员,买盐、买油、买烟,不用出村。买大件东西要利用早晚来柏管寺总店。每年春秋换季时,秋后农业社分配结算时,快到过年的腊月天,我要挑起货郎担去原庄摆摊卖货,有新来的布匹,有新到的球鞋,有带花的洗脸盆,有各式各样袜子,招人喜爱。老年人夸我算账利索,一口清,找钱错不了。一位年轻媳妇悄悄对人说:“我就爱看存章挑担,轻飘飘,颤悠悠,像水中的一条鱼,游来游去。”这话也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有位与我同龄的闺女不买货,老站在货摊旁偷偷瞅我,羞答答的。后来,老经理魏照祥给我传了信息:“那闺女有心思,想跟了你。”有位年纪稍大的姓原的农民爱与我聊天,问我的家庭情况,据说他想托人把闺女嫁给我。那几年,我一门心思忙工作,没有把找对象摆到议事日程上,冷了不少人的心,使我这棵小小的梧桐树,错过了一次又一次落凤凰的机会。
      每次到原庄卖完货,有的亲戚喊我吃饭,有时也去吃顿派饭,有时饿着肚子,赶回柏管寺西头我二姨家吃榆皮面饸饹。这是我二姨给我改善生活做的最香的饭。我夏日坐在她家街门口的门栏上,端着满满一大碗面,眼望滚滚东去的清漳河,吃了一碗又一碗,如今还能想起来那种馋劲。过了半个世纪,有时梦中还会挑着颤悠悠货郎担赶到最疼我的二姨家吃饸饹,比吃山珍海味还香!

    段存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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