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时光印记

隆冬琐记

  •   最近,太原持续寒冷,有几天最低气温近零下20℃。客并三十多年,像这样过瘾的大冬天,印象中也就两三次吧。
      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都明白,冬天就得有个冬天的样子,天寒地冻,来年庄稼病虫害便会少些,暖冬无疑是虫子的温床。套用今天一句时髦话就是:大冷天,这是对冬天最起码的尊重。
      进城三十几年了,思维中还有最初的影子,大概童年生活的底色是终生不褪的。比如一场大雪飘落,脑子里便会有小麦苫被的意象。居住的地方楼下会有人扫雪,便帮忙把雪推到绿化带里,推到大树根下,而不是推到电线杆下。看见大街上撒盐除冰,便觉这个未必好,掺和了盐的雪倒进绿化带里,树会死掉的。
      小时候只记得冬至很冷,到了非生炉子不可的地步,其他呢,也就像莫言先生书里写的那样吃顿饺子。上世纪70年代,很少能吃上肉饺子,多数是胡萝卜或者白菜馅、韭菜馅饺子,但用的油得是猪油,也叫“大油”,我们那儿管菜籽油、棉籽油叫“小油”。猪油是用肥肉炼出来的,把猪油逼出来,肉渣子我们叫“兹布络”,包包子、包饺子都是好东西。胡萝卜馅用“大油”一炝,香味便出来了,顿时隐约有了吃肉的感觉。短缺年代,人们在努力把素食做到极致。
      包饺子的胡萝卜会埋在庄稼地头,大哥带我去挖过几次。一下雪,得赶紧去挖,不然雪一消,大地便冻住,就挖不动了。那时不仅是萝卜,连白菜也都是收获后就近埋在地头,地里的土放心,没有农药化肥,更没有什么建筑垃圾、塑料布。挖出来的胡萝卜带着细微白须儿,似乎还披着霜,弯腰捡的时候冻手,眼睛发凉。
      儿时的雪大、雪多。也不知道是记忆如此,还是果真如此。有一年过年大雪下得正紧,老亲戚家的刘红来家里走亲戚,那时候没有塑料袋,也没有今天五颜六色的外包装,刘红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好像是枣糕、馍和麻花之类的东西。因为我家里有爷爷奶奶,他们依礼送糕,取“高”之意。那时我的母亲已去世,我奶奶端出干果零食,和刘红寒暄。我觉得无趣,便出门玩雪,门口碰上斜对门的邻居范建忠。他大我一岁,鬼点子多,我们一合计便生出了恶作剧——用铁锹给门前坡上铲雪,然后拍瓷实,抹平,再跳上去试一试,果然相当滑。这时雪下得更大了,门坡上瞬间又覆上新雪,全然看不出来做了手脚。
      亲戚娃刘红从屋里走了出来,我俩凝神屏气盯住他。我奶奶刚叮嘱慢一点儿,就见他一个趔趄摔了个屁股墩儿,竹篮子里甩出几个小馍——这是依礼节他带走的回礼,家乡话简称“回”。刘红起来后喊疼,这时建忠和我做贼心虚,没忍住笑,撒丫儿跑开了。那时候人也皮实,后来发生什么就不记得了。
      我自小喜欢下雪扫院子,雪就是天然清洁粉,一扫,雪和着尘土,白雪就变成了一堆灰盐了。于是砖铺的院子廓然而净,又有几分濡湿,内心瞬间有了很好的体验感。有时候风雪中,还会看见巷子里有人推着小平车(我们土话叫拉拉车),车上饱饱地拍实一车雪,往自留地里拉,那时候的人就这么闲,就这么实在。要搁现在,着实不可能了,性价比呢?效率呢?价值呢?现在的人,庄子笔下抱瓮出灌的苦趣和乐趣全都没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本来是老规矩的“自扫门前雪”成了贬义词,成了本位主义和小格局的代称。此风甚谬矣。而到现在,已少有人主动清扫门前积雪,我们连老祖宗留下的这个下限标准也丢了。想想那时候,雪一停,家家出来扫院子,扫门前,忙得不亦乐乎,街巷来一次大扫除,一幅天人合一的浑然景象。
      家父名讳冬至,他的五个弟弟名字里都跟一个“冬”字,不管他们是夏天还是春秋出生的。因为家父的这一名讳,每年一到这个节气,多少有一点怪异的感觉。父亲的确是冬至前出生的,他说自己不怕冷,就怕热,这个我信。四十多年前在老家宅院北屋,冬天我们住套内小屋,父亲有时候嫌里间的炕挤,或是他要掌灯读旧小说,便搬到外间长长的低木柜上,以柜当床。房子倒是砖木结构,但门窗走风漏气。乡间串门是不兴敲门的,邻居推开院门,径直走来,一掀门帘直接进屋,客厅奇冷竟有人居住,见者都吃了一惊。
      与父亲相反,我怕冷,不知这和出生于温暖的季节有没有关系。几位长辈都念叨过,我和老宅的北厦同龄。我们这个坐南朝北的院落,北房也就是门房,也叫上房。那年胜春,匠人最后一片瓦刚刚铺下,我呱呱坠地,哭声震动崭新的屋瓦,也震响了当年那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
      如今,和我同庚的老房子,也过知命知非之年了。老人走后,院子经年无人居住,草疯长,榆树野出,偶尔回去,兀立院中,脚踩腐败的落叶,颇有黍离之感。我下意识要保住这个老房子。它门头上的砖雕很美很质朴,还有那个年代很瓷实很平展的黏土砖,现在再弄的话费劲费钱,找个像样的匠人也不易了。老屋是我生命的见证和陪伴,剥离了这一份感情维系,我这辈子将会显得更加单薄和无趣。
      前年春节前,口罩事件接近尾声,我给老屋拟了一副春联,托村里的秀才刘寅兄写好贴上:
    两地云天皆起瑞;四时朗抱又开新。
      写到这里,还想起两个令人莞尔的小段子。有次过年,家里贴的春联是“天时人事日相唤,冬至阳生春又来”,这是化用杜甫《小节》里的两句诗,春联平仄需要,我把原诗的“日相催”改为“日相唤”。有位作家朋友来家里,在门前驻足,瞥了一眼说:哥们儿,这联对仗有毛病啊?您这“天时人事”和“冬至阳生”上下不对啊?“天时人事”是名词词组并列,“冬至阳生”是状补结构并列啊!我随口呵呵了句:老兄呀,这叫“当句自对”!呵呵。从那以后,此兄有半年没搭理我。
      无独有偶,多年前过年时某晚央视新闻联播,主播王宁也念到这两句杜诗,但把“天时”读成“无时”,我猜原因,一是主播不知道此诗,二是那时候可能读的还是手写稿,编辑写的“天”“无”不好分辨吧。好在那会儿网络还没火起来,否则还不知怎么发酵呢。
      今天晌午太原多云放晴,冬阳透过阳台照射进来,床上被褥也晒着了。屋外积雪晃眼,屋里一米春光,窗台上那盆小小的霸王梅每年都如约绽开。窗前窗外,俨然两境。遂记之:
      阴极阳生,才见梅花陪雪舞;
      烹羊温酒,应知淑气自天来。

    王胜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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