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父亲交公粮,他那忠厚质朴的形象即刻浮现眼前……
也许因儿时太多的挨饿经历,使得父亲对土地一往情深,干农活认真细致肯下力,年纪轻轻就成为犁耧锄耙、样样都能拿得起的全把式。他心系集体,胸装国家,当生产队长时,每年夏收,总是挑选最好的小麦,晒干扬净,率先上交公粮。
当年丰收,温饱有余。过上好日子,他首先想到的是国家,拣成色好的小麦单另碾打装袋上交公粮。在父亲心里,种好地是农民的本分,交公粮是应尽的义务。
那个年代,村上开会研究交公粮,党员干部带头,逐日排队通报。总有少数人在交公粮上生幺蛾子,广播喇叭喊,上门入户催,令干部很是头疼。
父亲看见这些人就来气,他暗自盘算自家的地,只要水肥跟上,产个五六千斤有把握,遂向村干部表态来年上交5000斤公粮。
辛勤付出换得回报,麦田长势喜人,丰收在望。不承想过称只有4千多斤,原先的想法难以兑现。父亲是个把脸面看得特重的倔人,他思来想去,决定借麦完成。次日一大早,径直去我妹妹家,正巧赶上晒麦,向亲家翁提出借2000斤,亲家地多,大幅增产,爽快应允。父亲套上马车,分两次将5000斤小麦上交镇粮站,县粮局为表彰他的爱国举动,奖授他“交售爱国粮,模范贡献户”镜框一个。父亲很在意这份荣誉,和他的老年照并排摆放,时常擦拭,不容蒙尘。此后,父亲每年都超交,遇上谁家短个十斤八斤的,他就主动给补上。
父亲的做法,在一些人眼里不可理喻。就连一向怕他的母亲也抱怨:“又没人逼你,自家的交了也罢,你到亲家门上借麦,咋好意思张口?”任凭母亲叨叨,他一声不吭,心知这么大的事,没同家里人商量,独自做主,做得是有点过分。
一天晚饭后,父亲找上门,问我对这件事是咋看的。未待我开口,他就自顾自地说道:“你知道咱家两次被敌人抄家吗?起因就是公粮。1946年,蒋军北上窜犯延安,国民党地方势力像打了鸡血,加紧了对我党政府和革命武装的搜捕围剿。为应对当时的险恶形势,区里决定将公粮转移至咱家东坡窑内地窖掩藏。或许是敌人嗅到了什么,一天拂晓,将咱家团团包围,用刺刀在你老奶奶脖颈上来回划拉,威逼她说出藏公粮的地方。她老人家怒目相对,宁死不讲。敌人搜查一无所获。第二天,许是有人告密,敌人二次扑来,把全家人都梱绑起来,挖地三尺,将十几担公粮全部抢走。穷凶极恶的敌人,临走时朝你老奶奶左腿开了一枪,落下终身残疾。她老人家拼着性命保护公粮为的啥?因为她知道公粮关乎咱们战士们的生命。”父亲越说越激昂,眼睛都有些湿润。
“你也参过军,要是没人把守国门,咋能安生种地过光景?要不是党和毛主席,我不知死多少次了,不管别人咋样,咱家啥时候都不能忘了党的恩情!”
我认真地听着,一番掷地有声的肺腑之言,使我不由得重新打量眼前的父亲。
转眼父亲去世已17个年头了,当我写这篇文章时,专门回老家寻找父亲引以为傲的那个镜框,却不知去向,我很是痛惜。时光流逝,父亲存世的东西越来越少了,除使用过的几件旧家具,仅留桌上一摞普法学习过的书籍,我小心翼翼地包好,标明“父亲遗物”,放进书柜,永驻我心。
尤生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