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北方,黄土高原最不缺的就是槐树。老牛会蹭槐树皮解痒,离乱的风会撩拨槐树的尖叶,老人会抚摸槐树逐日变粗的躯干,我称它为不老树。
故乡这棵槐树,于1984年栽下,按人的寿命算今年已满40岁。看树的模样,这只是它的基础年龄,相当于人类少壮时代。四十年前栽下它的我如今已到中年。每每见到它,抚摸它粗糙划手的灰褐干皮,仰望午夜星空哗哗作响的深绿色小叶片,似乎总让人能感觉到生命的味道。和它一起呼吸、悲伤、欢欣,如同会晤久违的友人。
故乡这块地,风雪侵蚀过,农民耕作过,让其催生一地的枝繁叶茂。家有槐树,它沐浴在人世间,全程纹理实录着岁月苍穹。四十年的槐树,不,是两千多年的槐树,它已经长成了《诗经》《竹书纪年》《天工开物》的模样,根系发达。它吸收到了这块古老大地发生的故事,它高高地站着,迎风而立,成为伫立在民间的森林博物馆,一木成林。
这次再见到它,四十年后,我需伸圆胳膊才可拥抱住。靠在它雨后滴水的躯干一侧,我忘记了自己在逐渐变老。
滚滚红尘四十年,是这棵树的深绿色树叶,指引我走出愚昧和浮躁,走出乡野间的纯美与宁静,从青春的懵懂少年走向顿悟中年。然而,槐树不会发声,槐树只会无忧无虑地向天而歌,直穿云端。它看惯了风雨雷电,也顺从于寒霜冷月。这样的大无畏,让我每每敬仰槐树,并惭愧于对生命脆弱的认识。
在吕梁山深处,山西交城县,一个叫磁窑村的坡地村,高处树木森郁,俨然原始状态,低处则潺潺流水,树影斑驳。在村口,我遇到一株据称树龄达2200年的槐树,当地人叫秦槐,栽种于秦代,与百余公里外的晋祠周柏几乎同龄。槐树冠盖盈丈,高十数米,树皮分裂成片,老树新芽,树中有洞,长出一棵年轻的杏树,人称子母树,被远道而来的游人膜拜、描摹、敬仰。除了这株秦槐,在村里,随意张望,你都可见到动辄几百年树龄的树,槐树为多,偶有柳树杏树和杨树枣树。
我望着槐树粗壮的根茎,想到它凭着大自然赋予的伟力,坚韧,忍耐,抗压,突兀,倔强,高山一般无所畏惧地伫立于城边寨前,以不可抵挡的气势,仿佛一座座不可摧残的民族雕像群,激励着一个又一个族群向它靠拢、集聚力量、完成使命,记录着和平年代短暂的幸福花开。
仰望星空,星汉浩渺。作为短促一过客,我独独仰慕故乡这棵善良的槐树。
从浅绿葱郁到蓬勃旺盛,由枝繁叶茂而慢慢衰老,槐树的叶子是风的使者、雨的精灵、雪的主人,年年新发,岁岁败谢。饶是如此,它执拗着不离开树干,不抛弃滋养它的土地,一如这棵槐树,以无限留恋的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栽种它的主人。
人看树四季,树看人一生。眼前槐树的叶子依旧昼夜哗哗作响,这棵40岁的槐树,它是用叶子、躯干和深根,滋养、温暖了人心。
吴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