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乡土文化

摇曳在心头的红高粱

  秋日的一天,我在一条山沟的拐弯处,偶遇一片红彤彤且摇曳生姿的红高粱。触景生情,它竟一下就把我带进了一段遥远的记忆之中。
  8岁那年,深秋。寒风瑟瑟。一场大雨过后。我跟着大我3岁的姐姐,每人胳膊上挎一只用山荆条编成的篮子,拿一把镰刀,一前一后,蹚着稀泥一步一滑地向萧瑟的山沟深处走去。
  我们要去“拾粮食”。因为年轻力壮的大人们早已捷足先登,把就近的、平坦的、容易捡拾的地块,篦头发似的不知篦了多少遍,身小力薄的我们在条件好的地块无法拾到了,因此只得舍近求远找那些大人们不待见的、看不上眼的偏僻的地块去碰碰运气。
  走到很远很远的名叫天神岭的山根前,姐姐用手向沟东一指,说那块地里好像有东西,咱去那儿看看吧。我顺着姐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块地上稀稀疏疏横七竖八地立着一些庄稼秆。农忙时,常跟大人下地干活,知道这块地就是我们生产队的一块薄地。谁承想,那年的秋雨出奇得大,远远超过了人们的预想。从山上飞流直下横冲直撞的洪水,裹着泥沙,猛兽一般,把紧挨水口的地方豁出一个大口子,洪水灌满了整块洼地。而下游的土堰,在水势进入大面积的三角洼地变缓后却得以留存下来。进水容易出水难,于是,这块地就窝成了一片“汪洋”。
  姐姐领我来到这片“汪洋”面前,二话没说,弯下腰三下五除二就挽起了补丁摞补丁的裤腿,随即直起身打量一番在黄色“汪洋”上零零散散探出头来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的高粱穗——姐姐就是被它们远远地吸引过来的。姐姐大概是在观察和规划自己进出的路线吧。决口处,污泥太厚很难行走。于是姐姐决定翻堰而过。姐姐向土堰上爬去。这时的土堰其实已经成了泥墙,太滑了。姐姐往上爬一下,却又往下滑两下;再爬再滑,再爬再滑,几番折腾,都滚成泥人了,还没爬上去。
  姐姐毫不犹豫地从决口处走进泥浆,身子左扭一下,右扭一下,缓慢地交替着,艰难地向着离自己最近的那棵高粱挪去。我看见姐姐张着两条胳膊,上身用力前倾,急切地想走过去,但却怎么也快不起来。姐姐吃力地挪动着身子,踩下前脚,来拔后脚时,上半个身子向前倾斜着晃荡好几下,才勉强拔出深深陷在泥浆里被紧紧吸住的后脚,之后,再重复这个动作缓缓向前挪去。我看着那个虽比我个子高些,但仍属娃娃年岁,况且已被黄泥浆淹没近乎齐腰的半个小小的身影,不由心头一阵酸痛。一个女孩子蹚进一片泥水汪洋里,脚下污泥陷,水中寒刺骨……我的心头一紧:不行!我得像个男子汉,换我来上,让她少受些痛苦。想到此,我就鼓起勇气向泥墙攀爬。但几次攀爬都未能成功。着急之际,我突然灵光一闪:手中的镰刀不就是锄头吗?于是,三下五除二在泥堰上刨了几个台阶,旋即翻进去,蹚进泥浆,朝着姐姐的方向一脚一脚艰难地靠去。姐姐见状却一下板起脸,唬我返回去。我却要姐姐出去。几番争执,姐弟俩谁都原地不动,不肯离开。姐姐见劝不走我,无奈,只得一再叮嘱我:慢慢挪,千万别晃倒。我见劝不走姐姐,我也只得说,那你就把篮子给我,让我提着,你好专心钩高粱。我幻想着凭借自己幼小的身躯,最起码也能给姐姐一些温暖和力量。
  姐姐迟疑了一下,也就把篮子递给了我。接下来,姐姐每拿到一穗,就给我递过来,同时我也将篮子向姐姐递去。就这样姐弟俩相互配合一穗一穗地收获着。尽管泡在刺骨的水里,但总觉得自己能与姐姐共同劳动,能为姐姐减轻负担,哪怕一点点,心里也满是温暖与安慰。
  姐姐在泥浆里艰难地挪动双脚——实际是双腿,因为挪动的脚完全淹没在深水里——像一支在大海中吃力划动的浆,又朝远处一棵高粱穗划去。远远望去,那棵高粱穗并不大,但在平展展的水面映衬下却十分显眼:朝天举着的穗头下面,几片枯黄且残破的叶子随风摇曳,瑟瑟作响,像一面旗帜。然而,这面旗帜并没有给姐弟俩带来多少安慰和温暖,反倒越发增添了几分凉意。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表达,只是神情凝重地看姐姐探起手臂,举高镰刀,把那株高粱钩过来,把高粱穗缓缓地拢在自己的胸前,割下来。每当此时我看到姐姐的脸上就乐开了花,像得到一件稀世珍宝般开心。站在一旁的我,感受着脚下的寒冷,也越发心疼姐姐脚下的刺骨。
  记得姐姐钩到一株秆子粗壮硬实点的高粱,好不容易就要拉到胸前了,谁知,当镰刀和高粱秆拉成一条平行直线时,再加上泥水的滑溜,那高粱秆捉弄人似的,“唰”地就脱出镰刀之下,狠狠地弹了出去,把举着镰刀的姐姐也狠狠地闪了一下,姐姐打了几个趔趄,差点栽倒在泥水里。
  尽管这样,姐姐仍然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一步一步,一穗一穗,姐姐带着我几乎蹚遍了整片汪洋,把所剩的大大小小的高粱穗全都收进了泥乎乎的荆条篮里,哪怕穗上只有几粒秕高粱,哪怕穗上糊满了泥浆。
  回来的路上,尽管姐弟俩被污泥打扮成了黑花衣大花脸,但拎着满满的两篮高粱穗,脸上还是挂着灿烂的笑容,心里充满那种劳动过后收获满满的无以言表的喜悦。
  当我和姐姐提着两篮拾到的高粱放进院子时,我和姐姐相视而笑,然后默默地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完全忘却了“水中捞粮”的苦难,满脸全是自食其力的喜悦和成就感。而急忙出门迎接我们的母亲却没因“收获”而惊喜,盯着泥人般的姐弟俩,扑簌簌掉下泪来。
  我和姐姐先是一怔,转而几乎是同时,各自拍拍自己的衣襟,朝母亲笑道:妈,你看我们不是挺好的吗?
  如今,经常会听到评论那个时代的父母不懂得疼爱子女的声音。但我却不愿苟同。但凡为人父母,哪有不视自己的儿女为心头肉呢?人非草木,岂有不疼之理?所不同的是,那时候的父母给子女的爱不是靠甜言蜜语表达的,而大多是无声的、纯粹的、真实的,是更深沉更持久更绵长的爱。他们咽着泪水忍着心痛,把自己的亲骨肉抛在风雨中博风斗雨,磨筋炼骨,让他们提高自我生存能力,是不是比如今的父母更懂得也更会爱子女呢?
  那次拾粮食之后,那些在泥浆浊水上面散落斜立的红高粱,就深深刻进了我的记忆里,摇曳着,摇曳着。那种凄凉景象,那种刺骨的寒冷,那种骨肉相连的心痛,永远也难以忘怀,成了我生命中永恒的风景。它们像一面旗帜,激励和鼓舞着我,去面对人生旅途的冰霜雨雪。那番经历,更像一盏明灯,照耀着我前行的道路;像一股暖流,温暖和支撑我前行的脚步。每当我遇到坎坷挫折感到凄凉孤独时,脑海里就会闪现出那些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的红高粱,高粱穗下,泥浆里,挺立着仰头举臂的姐姐。

常志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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