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每年清明节前,晚辈们都要到先辈的坟前祭奠一下过世的亲人,用村里的话说就是上坟。
多年来,我的脑海里始终留存着小时候与父亲一起上坟的情景……
东方的天空刚刚放亮,屋檐下的小燕子还在叽叽喳喳,父亲便和我一起向村南的坡地走去。
父亲扛着锨。还是那把锨头已经磨掉、只剩下三分之二的圆头锨——父亲曾用它把他的“一亩三分地”打理得平坦光洁、不生杂草,地肥水美、果甜粮丰。我提着篮。还是那个边沿已经破烂、用布头包起来的竹篮子——母亲曾用它装上窝头红薯蒸南瓜。
依旧和往年一样,父亲在前边走,我在后面跟。尽管那时的我已过天命之年,但在我的意识里,像祭奠这类庄严的事情,走在前头的应该是父亲,哪怕他再老……再老……
父亲迈着他那双长短不齐、左右摇摆的腿——也就是这双腿,曾经支撑着他那健壮的身躯,上山拉煤、下地种田,上坡砍柴、下井淘沙。才使得我们一家老小,过上了贫而不苦的日子。
黄土坡上的春天,十年九旱,路上的尘土几乎淹没了鞋面。我跟随着父亲选择好合适的落脚点,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祖父母长眠的这块风水宝地。它北依一道长长的土梁,南邻涧底清清的泉水,静静地坐卧在父亲亲手种植的柏树林下。
提起爷爷,他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已经离世,所以他给我的所有印象,也就是“爷爷”二字。因为没有他的照片,爷爷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在我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说到奶奶,我当然是记忆犹新,因为她陪伴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据她说,新中国成立前的上世纪40年代,她和爷爷携二男一女三个孩子,从太行山东边的直隶(河北省旧称)逃荒来到山西。奶奶会用一种织布的平机织出一种我们当地人没见过的、花色好看的粗布,因此她辗转四五个村庄,便认下了十来个干儿干女。后来一家人在位林村分得二分小院、三间祠堂,从此才安家落了户。
奶奶给我带来的最大幸福,就是过年时跟着她一起走亲戚。在她的干儿女家里,我和她一起坐上铺着棉褥子的热炕头,享受着浸润在舌尖的美味:先上一盘油酥麻花炒花生……紧跟其后的就是上边扇着猪肉片、中间藏着炸丸子、下边压着素底菜的热气腾腾的大砂锅……吃饱后再在新棉袄里摸一摸叔叔姑姑们塞进去的压岁钱……这其中的幸福滋味,直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
“爹有娘有,不如怀揣自有;老婆汉子有,隔着一个手。”奶奶晚年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当时对我来说,也就是耳边的一句话,可现在想起来,它就是真理般的一句话。
只可惜,在我十三岁那年的腊月二十七,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奶奶和她的亲人永别了。用当时村里人的话说,奶奶可真会殁,就像她提前算好的一样。因为那年是小尽,奶奶去世三天后的二十九刚好发落,第二天就是正月初一,一家人安安静静地过了个年。
奶奶的一生应验了她常念叨的另一句话:“好儿好女,比不上好胳膊好腿。”欢欢实实的奶奶能跑能走、能吃能喝,可她说走就走了。她背着父亲在她六十岁时就给她准备好的柏木寿材,享年九十、寿终正寝。这是她一辈子的造化,也是她儿女们的福分。
……
给爷爷奶奶上完坟,老父亲就来到沟边,每年都是这样。他面向东南和西北,分别给他先走一步的哥哥和姐姐磕了四个头。然后用一双粗糙的手扒在他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上,再用颤抖的腿撑起早已弯曲的腰,两只浑浊的老眼漠然地望着远方的山脉……他已经看透了尘世间所有的恩恩怨怨……最后一步一步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
斗转星移,时光流转。同是享寿八十又三的父亲和母亲也相继走上了天堂之路。当年那个给爷爷奶奶上坟的老父亲,今天已由他的儿子给他上坟了……想起来不能不使我感叹岁月的沧桑,人生的无奈。
孩子们都忙于工作,小孙子又不谙世事。这一年清明,我和妻子来到了父母的坟前。
焚香。燃纸。奠酒。磕头。
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面对被黄土掩埋的列祖列宗,深深地磕下四个头,一股伤情之感猛然袭上心头——一个远离故土的游子,早已是热泪横流……
郭云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