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秋风像一只巧妇的手，将发黄的树叶纷纷扬扬地采摘下来，在空中呼啸着打着旋狂舞着随意抛洒，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我只能无奈地看着天空发呆——一夜之间，我的双腿迈不开，站不住，挪不动，就连床头到床尾都如跋山涉水，痛苦万分。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和在风中疾走的每个人都成了我羡慕的对象。
　　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曾经在县运会的跑道上健步如飞的两条让人自豪的腿突然就背叛了我。但我想到轮椅上的史铁生和他的《我与地坛》，行动不便的余秀华和她的《稗子与谷子》，拄着双拐的郑智化和他的《水手》，受刑后的司马迁和被鲁迅先生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他们都是经历灾难和痛苦后仍然坚毅不屈的人，是多大的灾难都难以磨灭内心绝美风景的人。
　　“四肢健全时常常抱怨周围环境的糟糕，瘫痪后怀念当初可以行走奔跑的日子。几年后长了褥疮怀念起前两年安稳坐在轮椅上的时光，后来得了尿毒症开始怀念长褥疮，又过了一些年，透析清醒的时间很少，怀念尿毒症的时候。”史铁生的这段话真是君子所见略同。身体健全时，忽略了身体的重要；父母健在时，不懂得他们在我生命中有多么重要。童年天天盼长大，长大怀念小时候，一生在努力追求幸福生活，到老才知道最幸福的日子是我的童年。
　　一个家庭顶梁柱的突然倒下，家里气氛突然逆转，大家都惊慌失措，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女儿频频在电话里嘘寒问暖儿子也好像一夜长大，说：“爸，家里的活计我来干！”老伴更是忧心忡忡，暗自落泪，一改往日的作风，不再抱怨、指责，变得温顺柔和了很多。以往电动车带着一个不足20斤的快递，她会在楼下大声叫嚷着“老姚，快来拿快递，太沉了！”，如今50斤一袋的面粉自己也能背上二楼。结婚几十年才知道她巨大的潜力并未挖掘出来，所有的娇气都是假装的。
　　我已是残疾人了，老伴成了唯一的依靠。她搀着我蹒跚学步，帮我穿鞋，扶我上厕所，我对她的成见随之改变，不再挑剔老伴如三个苹果垒在一起的身材，不再挖苦她的海拔有缸粗没缸高，当她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饭菜放我面前时，我感到她哪儿哪儿都顺眼了，她成了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我时刻关注她寻找她，一刻也不能离开她。一场病痛让我找到了恋爱的感觉，才知道家庭、爱人有多么重要。
　　轮椅穿过医院走廊缓缓推进CT室，医生要求我四肢伸展躺在狭窄的床上，而我的双腿如两根弯曲的木头固执而僵硬，和上半身形成一个直角。医生用命令的口吻说：“放不下腿就进不去，做不了。”我只好强忍剧痛艰难地将两根“木头”慢慢伸直。车床缓缓向里行进，光线由明到暗，像在穿越时空的隧道，从现代经历了刀光剑影的所有朝代到达刀耕火种的人类蒙昧时代。光线由暗到明回到现实，我已是大汗淋漓痛不欲生，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谩骂这双背叛我的双腿。冷静想来，如果没有疼痛，就没有感知，那么人类所有这些欢乐、愤怒、悔恨、遗憾等一切精神层面的东西，将不复存在。连同衰老和死亡，没有死亡就没有新生，每一个来到世上的人都如同在公园排队玩过山车的小朋友，想玩的人太多，所以每个生命只给一次机会。感谢疾病和死亡给了我来到这美好世界的机会，让我懂得尊重每一个宝贵的生命。
　　病房里每个人都显得灰头土脸、愁眉不展，像刚从战场上被缴了械的俘虏，眼神虽然黯淡，但很友善而单纯，仿佛看透了人世的繁杂和浮华，看淡了功名利禄。我很反感刚见面就询问你的社会角色、社会关系，以此来衡量你的利用价值，表现对你的冷热态度，到这儿反而感觉到人间的暖意在病房的每个角落弥漫。这让我想到一副对联，“真诚清净平等，正觉慈悲；看破放下自主，随缘念佛”。大家都在深刻剖析自己得病的原因，分享着求医的曲折艰辛，像一群研究医学的学者，执着而专注，又像一群密谋越狱的囚犯，寻找着各种方法。他们大公无私，常常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哪怕救出一个同伴也感到无比欣慰。
　　在医院理疗的同时，我又去了中医诊所拔罐和扎针。长长短短的银针如百万神兵，与顽疾进行一场生死厮杀，终被人类传承的宝贵经验和无穷智慧追杀得无处逃窜而缴械投降。不足一月，僵硬的双腿已伸展自如，渐渐恢复如初。来匆匆去匆匆，如一场噩梦一场游戏般张牙舞爪而来，在它最张狂时我做过最坏的打算，与他奉陪到底，然而，它只是扮个鬼脸就鸣金收兵了。
　　一场虚惊过后全家都松了一口气，欢乐祥和的气氛渐渐恢复。老伴又娇气起来，吆五喝六，指挥着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成员。
　　从落英缤纷到初冬将至，我又回到让我羡慕的人流中，一种莫名的新鲜和幸福感在血液中流淌，一个旋律在我脑中萦绕：世界赠予我拥有，也赠予我回敬……

姚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