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时光印记

我有一棵乡愁树

  一直以来都没勇气把笔尖与乡愁触及,更不敢轻易把墨水洒向故土,那是一座封存故事的茧房,盛满经年累月发酵的思念。它既是启程时晨雾中呜咽的汽笛,也是归航时暮色里沉甸甸的船锚;是生命最初的啼哭,亦是最后的叹息;是人间至暖的团圆,亦是刻骨铭心的离散。
  前几日,父亲在电话里提及要变卖老屋。我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喉头哽着那句“落叶归根”。老屋的每块青砖,都沁着父母的汗水。斑驳的木窗棂上,还刻着我七岁那年的身高线。老屋易主,那么我们的根系该往何处攀附?
  我轻轻拨开记忆的屏障,回到那个蝉鸣的炎热盛夏,那时,老屋院角的西红柿架已结出果实。母亲攥着蒲扇立在床前,汗珠顺着晒红的脖颈滚进她碎花衬衫领口:“妞妞听话睡午觉,醒来妈给你开黄桃罐头。”我揪着母亲被汗水浸透的裙角耍赖:“我要吃井水镇的冰西瓜!”“狼外婆最爱抓不睡觉的娃娃。”母亲用蒲扇轻拍我后背。我裹着被单,学屋檐下打盹的花猫蜷缩成团假寐。睫毛在蒸腾的热气里扑闪,耳朵却支棱着捕捉里屋的动静。
  当鼾声从里屋漫出时,我确信母亲已经入睡,掀开被汗水濡湿的枕巾爬下床。我赤脚踩过晒烫的青砖,刚下了台阶,便瞥见晾衣绳下闪过一抹褪色的海魂蓝。男孩正踮脚够藤架上的西红柿,他左手兜着皱巴巴的衣摆,右手摆出剪刀姿势,指尖刚触到青果的蒂梗,我就猛地扑上去。三颗青果从他衣襟滚落,在黄泥地上绽开星星点点的翡翠。“小偷!”我骑在他腰上,膝盖压住他乱蹬的小腿。他扭头龇出沾着青汁的豁牙,像尾困在渔网里的泥鳅。母亲赶来时,我的食指仍卡在他的脖颈。他胸前被抓出三道血痕,最长的那道蜿蜒到锁骨,像条细细的红蚯蚓。“娃儿不过是想摘几个柿子吃,别那么刻薄。”母亲摸摸男孩的头。
  我不服地顶嘴:“分明是偷!”母亲温热的掌心覆住我攥紧的拳头,将我粘着草汁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男孩趁机翻身,却被藤蔓缠住脚踝。母亲从藤架深处摘下两枚熟透的柿子:“以后想吃就告诉婶子,婶子给你挑最甜的。”男孩转身红着脸冲我笑了笑。如今他的模样早在我脑海里模糊,唯有锁骨上的血痕,在我记忆里凝成永不褪色的烙印。
  我喜欢在蝉鸣渐弱的黄昏,望着屋檐悬着的那弯银钩发呆。它总在母亲晾晒棉被时爬上枣树,待我数清藤架垂落的柿子时,新月已在瓦当间悄然圆满。母亲指着夜幕告诉我,哪颗是织女星,哪串是北斗勺。萤火虫提着灯笼掠过墙根时,她总说那是月娘娘撒下的银粉,等攒够七罐就能换张回故乡的车票。到那时,父亲就会从城里回来。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小心翼翼把瓦罐藏在窗台下。
  如今我才明白,故乡从来不需车票,因为它早已化作月光,融在我的瞳孔里。
  到了秋天,我便跟着隔壁大哥哥去山里采酸枣,走不动时,大哥哥一声“狼来了”,大家撒了欢儿地往家里跑。此时头顶的明月,也会调皮地跟着我们跑。它一会儿跟着我们跳过山涧,一会儿跟着我们藏进草垛,等到了八月十五,它就跌进中秋的供盘里。母亲擦亮的小木桌上,月饼漾着月晕的涟漪,苹果凝着银河的霜华。
  冬天月亮升起时,屋后会准时传来“集合了”的呼喊。我扔下碗筷飞奔到巷子,像小猫一样在柴垛间流窜。我藏身石磨背后,窥见月亮卡在枯枝桠间,恍若被顽童遗忘的灯笼,晃悠悠照着童年最后的狂欢。
  离乡几十年,我逐渐遗失对着月亮摆供桌的习俗。可故乡那轮明月,却时常在我脑海里闪耀。它从枝头一点一点升起,将整座村庄浇铸成流动的水墨。
  记不清从何时起,我习惯躲在季节深处,轻轻掀开记忆的纱帷,静静的思念故乡。思念夜空中那轮明月;思念暮色中那间老房;思念袅袅升腾的炊烟;思念麦垛里的小伙伴;思念巷口绽放的乡音。这些落在记忆深处的人和事,景和物,在我血脉里不断生根、发芽、狂长……最后长成一棵遮天蔽日的乡愁树。
  故乡,不只是儿时的一个影子,不只是舌尖上一句母语和姓氏。它是掌纹中轮回的春秋,是骨血里代代相传的、带着青柿涩香与月光清甜的,永不风化的胎记。

安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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