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时候,乡村里的人,都把它叫作油圪巴。实际上,它也就是油渣儿,就是人们用肥猪肉炼油所剩的肉渣儿。但是,在那过去困难的岁月里,能够买得起猪肉的家庭很少,在乡村里更是。就是买点儿肥猪肉都舍不得吃,而是用它炼了油,要全家人吃个半年七月的。所以,大多数人家都是在快过大年的时候,才下大决心,到镇上割点儿肥猪肉,炼成油。油让全家人来年炒菜用。油渣儿,则给大年初一包饺子做馅儿用。可见,它的金贵。对于如此金贵的东西,我们怎么舍得叫它油渣儿呢?尽管它小,小得像我们小时候上学用的铅笔头上的小橡皮,甚至比那还小。当然是炼得不能再炼了,把肥猪肉的油都炼尽了,都成焦黄焦黄的油圪巴儿了。但是,它绝不是渣,它是乡下人心中最好吃的、又香又脆的、金黄色的油圪巴。
是在读中篇小说《白杨木的春天》时,让我猛然想起了小时候吃过的油圪巴,满嘴满喉咙都是那油圪巴的香美味儿。以至于好多年过去了,我都忘不掉那部小说。一想起那部小说,我的满嘴又都是那油圪巴的香美味儿。小说中写道:“十几块小学生的橡皮那么大的肥肉正在冒着轻烟的油锅里慢慢地动荡着,泪花闪闪地游走着,灼热的高温使它们无法停留在一个地方不动,而不时地相互交换着位置,都以为别人那里是清凉宜居。屋里的油烟气息好似一场盛宴的前夕或筹备的过程,白杨木栅栏外面的那几只狗就是在闻到这种空气后才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聚拢在一起的。”它们“深深地无限悠长地呼吸着,那些难以抗拒的用一道又一道的锁子也锁不住的香气从那几道亮着一些微弱灯火的黑洞洞的门窗里又像暗流又像薄雾似的漫泻出来,又大步流星地朝栅栏边上的它们奔涌过来。”“曾怀林很想从热油锅里捞几块正在由纯白色逐渐向浅黄色和棕黄色过渡的油渣儿让它们惊喜一下”。本来,“他选择在晚上炼油,是经过了认真的慎重的考虑的。一来是白天没有时间”,二来是怕白天“叮叮当当地光天化日地在家里炼油,也是会引起周围的邻居们反感的”。
肯定是那天的黎明,爷爷炼猪油的油圪巴。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晨,朦朦胧胧的,q我揉着眼睛去上学,就在薄薄的晨雾中,似乎闻到了一种特别香美的味儿。那年,我已经是3年级了,一进腊月,我家里就忙起来了。家里人口多,父亲总是想趁人们过大年挣些活钱。到供销社买些白报纸、红纸和花花绿绿的薄纸,白纸画成吊吊画儿。我知道起得迟了,根本顾不上细品那香味儿。
我就是那天中午捅下娄子的。下学后,母亲让我照看三四岁的二妹。在村头,我把二妹放在石塄上,凑到人群中看热闹去了。待听到二妹大哭大叫时,我从人群中挤出来,看见她满脸灰渣,在石塄下的渣坡上爬着。坏了!她这是从石塄上掉下去了。我赶紧抱上她,边哄边跑,跑进院子,进了窑里,把她放到炕上,拔腿就跑。只听见身后母亲厉声喊叫,父亲说,赶快去医院!
我跑到离学校不远的厕所里,不敢出来。直至下午的上课铃声响了,我才溜进教室上课。第二节课上,教室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爷爷不慌不忙地走进来,走到我身旁,从身上掏出一把东西塞进了我的口袋里,这才唠唠叨叨地走了。
那天自由活动时间,我一个人孤独地走到校门外不远的野地里,背靠着破败的庙院墙壁,望着天上蛋黄样的太阳,顺手从身上的口袋里,摸出一颗爷爷给的东西,含在了嘴里。脆脆的、香香的,天啊!这不就是油圪巴吗?我赶紧伸手进去,都掏了出来,放在另一只手里,有一大把,足足有十几二十颗,焦黄焦黄的油圪巴。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我把一颗油圪巴小心地递到嘴里,细细地品着,舍不得一下子都吃掉,尽管我很饿。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油圪巴。每年母亲炼油榨油圪巴时,仅仅给我们尝一两块,剩下的还要等大年包饺子吃呢。此时,我忽然想起了二妹。爸爸妈妈急匆匆抱着她去了医院,情况如何?
我应该赶紧去看看,我要把这些油圪巴都送给二妹吃。
马明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