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的注视下,一只坩埚沉默地坐在炭火熊熊的熔炉中。咯哒——咯哒——咯哒,母亲手中沉缓推拉的鼓风匣子一声声催唤着它。
火焰青蓝,坩埚猛然间醒了,从底部开始,它灰黑的外壁渐渐红亮。其内放置的金属碎块、健力宝罐子、废旧铝线开始冒出火苗,然后慢慢变软,然后忽一下就融为亮闪闪的“汤汁”。银白的金属汤汁十分好看,微漾的波纹中看得清许多小孩围观中的脸。那些带有惊讶表情的脸孔在坩埚汤液之中扭来扭去,又因反复的折叠而发生着形变。
父亲冶金用的坩埚,先是老式的,青矸石材料制成,这是他16岁在铸造厂学徒时就熟悉并用惯的,后来,父亲的坩埚便改成了铁制的,因为更为经济耐用。10块钱一只的冶金铁锅,他可以用1年甚至更久。而青矸石材料的坩埚,父亲就放在了家里的院子里,一只一只堆着,然后又搬上了我家老宅的楼上一角,与我爷爷年轻时代做铁匠时所用的铁砧、铁锤、铁钳子一起渐渐蒙尘,湮没于蛛网。又是20年过去,父亲的坩埚已渐成梦中遗迹,被我在时间里一点一点遗忘,好像它并不曾存在,好像被它定型的一段艰难而贫困的早年生活并不曾发生。是啊,来处多么遥远,我们的大脑又是多么天生健忘,多么善于有选择性地删除那些关键性的障碍物。直到有一天,很偶然的,行走中的我一头撞在了千万只坩埚上,不,是千万只坩埚筑成的高墙突然竖立在我眼前,黑压压的,给了我迎面一击。瞬时间,遥远而淡漠的记忆重新清晰起来,一些散乱的片段在眼前反复闪回,一股股强烈的情绪开始激荡于心胸。又一次,我摸到了自己时间里的根系,看见了自己清贫而确切的出处——父亲的那只坩埚,以及他背后一辆平车拉着的流动在山野小路上的冶铸作坊,以及他血液里奔涌着的乡村手艺人之魂。
我带着两只暗暗涌出了泪水的眼睛抬头望,千万只坩埚筑成了一面墙,又一面墙,四面高墙围成一座黑压压的金铁之城,在冬初蓝得没有一点杂质的天空下,这座大城就像是忽然从天上掉下的神物,它严肃、峻烈、强硬,像一个时间里哑默的奇迹,不声不响,却气势夺人。一霎时我惊呆了,人间世上,怎么竟会有这样的所在,而它事实上已经耸立了将近400年。
这座金铁之城,位于山西省阳城县的润城镇,离我的故乡泽州大箕镇并不太远。它有一个颇为生僻的名字——砥洎城。
砥洎城,张嘴用汉语普通话读一下,可以读为“抵记城”——一座你一旦抵达便永不遗忘的山水之城——它是建在水上的,四面坩埚高墙,三面阻水,一面倚山,真乃形胜也!
在看到它的第一眼,一个巨大的诱惑,便漩涡一般立即在我心底生成。我一跃深入其中,带着我重新浮生的久远记忆,带着我的好奇与天真,想触底探一个究竟。但砥洎城又像所有美而强大的诱惑一样,都是神秘的。首先,它的名字就是一个障碍——“砥洎城”,多数第一次来到它跟前的人,都会仰着头把城门匾额上的名字读错,且错得声音洪亮、气势庄严,一点都不羞愧,即使在被纠正之后,仍然是一头雾水——砥洎城,啥意思呢?
我是认真翻了一回《汉字源流字典》,才约略猜到了它名字的堂奥——“砥”的本义,是质地细柔的磨刀石,引申一下,有“阻滞、阻挡”之义,如明代著名诗家、抗清英雄张煌言有诗曰“片石谁能砥乱流,冠裳无计且依刘”。“洎”者,本义是“灌釜”,也就是为一口锅里添水的意思,它又可作动词用,意为“浸润”,或作名词用,表“汤汁”。但用在此处的“砥洎城”里,“洎”实指的是一条河流——沁河。“洎”本来不是河流的名字,但前世学者们在笺注《水经》里的沁河时,曾将沁水的出处“涅县”误为“洎”。而沁水,又称少水,所以位于沁河水中流东岸的润城,又称少城。润城人在沁河岸边筑起的城池,当然会用一个虽然是被误写但十分古奥的“洎”字。按照这样的理解,所谓“砥洎城”,或可理解为阻沁水以为城者。
夕照中,隔着一条悠悠沁河水,望雄踞在远处的砥洎城,真像一只金色的大龟背驮青山探头入水。城池连通河道的水门两侧,20米高的城墙梯形排列,把此时的阳光折叠成长长的一条又一条。但若从外面看,你是看不出这座城池的伟大的,因为仅从外观来看,它虽然枕山阻水,高峻异常,但还称不上举世的奇迹,要想认识它的伟大,你得进城去,看看它的内里。
城门却甚是窄小,对古人言,民间筑城,这窄小也是一种本分。更何况这城原本就不是修给闲人来看其阔绰的,它是沁河流域发家致富的润城人用来保卫身家性命的堡垒聚落。城门窄小则易守难入,一张大弩或两支土枪,完全可以拒千军万马于坚城之下。而如今河清海晏,烽烟荡尽,城门里摆着的不是大弩和土枪,而是一个笑容嫣然的大娘和她的烤枣馍摊子,香喷喷、甜丝丝的,10块钱给你拿4个。
顺着大娘漫溢在脸上的微笑和风送出去的缕缕枣馍香,你抬眼一看,天呐,逆着强烈的阳光——夕阳此刻正贴着城墙的上缘箭镞一般逼射下来,黑压压一片的坩埚就在你的头顶,它们密密麻麻长在了高高的城墙上,像一张一张无声呐喊着的嘴巴,又像密集排列在一起的枪口,黑洞洞的,席卷一股肃杀之气陡然朝天而降,让你这样一个旅人的脊椎,立即过电一般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被忽然间震撼。天呐,这样的坩埚之城是怎么建起来的?为什么要用坩埚筑墙?它的技术优势和功能价值又在哪里?这一连串的问题,会一直伴随着你爬上爬下,再顺着城墙的内侧一路走下来,到最后也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
要真想清楚,你得再认真翻一翻书呢。
我是认真翻了一回书才知道,砥洎城的坩埚之墙,绝不是修来给人看热闹的,它也绝不仅仅是以奇特的外观来唬人,它真正的价值与奇特性还是在于实用。那么这座金城是怎么修筑起来的呢?为什么有人会想到用废弃的坩埚来筑墙?这千万只的坩埚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一切,还是要从一只冶铁坩埚说起,就像我父亲最初用的那种青矸石制成的坩埚一样。
青矸石,是一种层状页岩陶质黏土,耐火耐高温。润城所在的阳城县,青矸石储量十分丰富。冶人造坩埚时,先将青矸石捣碎,加水和成泥,经特制模具塑型,再经过一番低温烘烤,即可作为坩埚入炉冶铁。青矸石坩埚的益处在于,它会在熔炉中越烧越硬,且在冶炼过程中不会让生铁产生多余的杂质。但高温冶炼生铁,坩埚的消耗量是巨大的,一两次即需换用新的坩埚。这样一来,作为著名冶铁重镇的润城地区,家家户户因冶铁所积的废弃坩埚就太多了。要知道,明清时期的润城,可是家家“设炉熔造,冶人甚众,又铸为器者,外贩不断”,那时,你若来润城,定会惊讶于这“家家炉火,明亮十里”的“铁冶镇”胜景。
然而在明末,天下大乱,盗贼蜂起,游骑出没于沁河流域。官府自顾不暇,民间百姓只得造城以自卫。正是在筑城的过程中,这些废弃无用却比铁还要硬的坩埚才进入了润城人的视野。
不得不说,将废弃坩埚拿来筑城,是一个了不得的建筑学奇想。说它奇,首先是此前并无成例,不唯中国没有,放眼全世界好像也并没有。从世界冶铁史来看,坩埚冶铁并非中国一家,比如世界最著名的军火商克虏伯家族,其先祖也正是以坩埚冶炼起家的,并深深沉迷于此。但并没有见到他们曾以坩埚筑城的记载。而润城人能想到以废弃坩埚修筑砥洎城,这真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创举,而且敢于想到了就立即实践,不犹疑,不畏缩,更是了不起。但一 开始,这个念头可能只是来源于某位润城乡贤或干脆就是某位冶铁师傅、造房师傅的灵光一闪,他可能凭直觉认为坩埚坚硬,且历年所积多得不可胜数,或可拿来一用,但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是在创造一个即将被后世的建筑学认可并高度推崇的真正奇迹。在这一点上,你不得不佩服,古人真是有勇气,有志气,且有比当代人敢于奇思妙想的一颗大脑。
但以坩埚筑城,并不是把废弃坩埚塞进墙体那般简单轻巧,如果真是那样,砥洎城就绝不会矗立到今天。事实上,这个奇特的构想需要一整套完备技术的支持与参与。但在当时,一切都似乎并不现成,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从实践中摸索,而前来洗劫的山匪流寇并不会等你想好了再干,一切都得在实干中思索,在思索中改进。在这个过程中,润城建筑师展现出了伟大而空前的智慧。他们摸索出来的一整套坩埚筑城术,一个当代旅人靠肉眼是看不见,也搞不懂的。当时的图纸已不太可能找见,历史虚空的阳光照着你迷茫的双眼,你游荡在城墙之下,只能看到一只一只整齐排列的坩埚口暴露在墙体外,你绝对想不出在墙体之内,那些坩埚是怎么排列组合嵌套的,更想不出,这些坩埚是怎样从地下深处一层一层摆放到十多米的高空的。
但砥洎城的铜墙铁壁不是从天而降,它的确是从地下借着润城筑城者的双手一寸一寸长起来的。当代的建筑学者通过研究,已经很详细完备地为我们呈现了砥洎城的筑城技术细节:那些花盆一般口粗底细的圆台形坩埚,在筑城时的摆砌方式是有严格讲究的。简单说,有丁字摆和顺摆两种,但一般会顺丁穿插摆砌。所谓顺摆,就是把坩埚像套花盆一样一只一只套接起来横向摆放;所谓丁字摆,就是把坩埚上下丁字形排列,露出口部或者底部纵向摆放。而砥洎城的基本砌筑方式,是顺丁三层穿插摆砌,而在坩埚层之外,还砌筑有两层城砖。这样的复合穿插嵌套,完全保证了砥洎城的坚固性。
请原谅我使用这些略显枯燥的说明性文字,但我仍然忍不住要坚持用这种学术性的口吻讲完砥洎城的建筑学创举——与普通的砖砌城墙相比,砥洎城坩埚墙有它无可比拟的优越性。首先,经过高温熔炼,坩埚内壁含铁,硬度远超烧结砖。其次,坩埚防水、防潮、防腐,比一般的砖墙更抗风化。再次,坩埚中空,大大减轻了墙体本身重量,不会对下部墙体和地基形成过重的压力,同时,墙体内部保持空腔,有利于城墙整体不会因内外温差和噪音干扰而形变。你看,都近四百年了,朝代更迭,多少貌似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早已轰然倒塌或更新换代,而砥洎城仍岿然不动,城墙上的一只只坩埚口,几乎都和当初一样完好,甚少形变。你能说,这不是一个旷世的奇迹吗?
但这些摆砌到一起的坩埚是怎么粘接到一起的呢?从常识来看,不规则的坩埚套接得再紧密,也不可能比砖块堆放紧密,而很容易一推就倒。要解决这个问题,今天的很多稍有建筑常识的人会立即想到灌浆,就是把灰浆灌注进墙体,但如果真是这样,砥洎城也同样不会矗立到今天,因为作为复合材料的墙体,灌浆恰恰容易从内里自崩。而砥洎城的另一个秘密,就是它举世皆无的抹灰技术——用特制灰泥将坩埚粘接到一起。润城的筑城者,在使用废弃坩埚的过程中,再次独创性地发现并使用了另一种触手可及的当地材料——铁矿渣。冶铁过程中产生的大量废弃矿渣,经过簸箕和铁筛的拣择,去掉其中较大较重的铁块与炭块,过滤出细腻的炉渣灰,再与石灰一同加水搅拌,密闭放置十多天后,待水分快干时再次加水搅拌,按照这样的流程,几次加水几次搅拌,一直到60天后方可大功告成,这种特制的灰泥,当地匠人称其为梢灰。
因与坩埚同出一炉,所以梢灰与坩埚墙体的粘接性极好。但在实际的城墙施工中,梢灰不是灌进去的,而是挤进去的,施工技术称此为“挤浆”——坩埚每摆砌三五层,则停下来把黏稠的梢灰一点点填充进去,等梢灰慢慢风干,与坩埚成为坚不可摧的一体后,才再次继续往上摆砌坩埚,然后再次停下来抹灰,等待风干。所谓罗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砥洎城亦是如此,它是缓慢而艰难的造物,是乱世求生求安的润城人,以天赋的巨大智慧与忍耐力同生存搏斗的一种英勇无畏的证明。而在我看来,他们显然是胜利了——风雨四百年,如磐砥洎城。更重要的是,在传统的冶铁铸造业逐渐消亡,最后一代手艺人老去,绝技即将面临失传的当下,砥洎城的坩埚城墙,是在用一只一只呼喊般的坩埚口提醒着我们,传统的劳动者智慧是多么伟大,精湛的手艺又是多么重要。它同时也激励着我们后来者,敬重古人,莫忘传承,请在先辈巨大的智慧荣光的照耀下,于时代的前途上砥砺前行。
而于我自己,砥洎城城墙上的千万只坩埚,以一种力量和美让我想到了父亲,想到了我们全家清贫而奋发的早年,想到了一只坩埚承载的全家三代人的艰难生存与信念。那只冒着热腾腾的气息,闪烁着火与光的坩埚是一个象征,一个图腾。那里面,有勇气、有智慧、有面向广阔人世的一种火热的信心,而这一切,在砥洎城里夕光涂抹的坩埚墙上,在我对父亲的依依回望中,都找到了。
成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