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岁的湖南人老姚在酒店做保安。早年离开农村老家到南方城市务工，连续11年没能在春节的时候回家探望父母，在儿子成长过程中没有给予足够的关爱。不过，老姚是个体贴的丈夫，会帮老婆做家务。身体生着病，心里依然扛着家里所有的事情……
　　这幅图景是中国城乡迁移的一个真实写照。改革开放后，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务工，以追求更好的生活。在这一进程中，进城务工的农民对外而言，在追求个人发展的现实中打拼奋斗；对内，会经历爱情与亲密关系，夫妻间的相处发生变化，尽孝父母与抚育孩子也有缺失，种种细腻、纠结的情感在他们心中积聚，坚定不屈的男性形象跃然而出……这样的现实不仅在生活中，在文艺作品中得以展露在我们面前，也在蔡玉萍和彭铟旎合著的《男性妥协：中国的城乡迁移、家庭和性别》一书中得到了细致的分析。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男性妥协：中国的城乡迁移、家庭和性别》，在新的城乡迁移背景下，提供了从男性气质和性别视角，审视进城务工农民的家庭关系建构过程的方法。从2012年到2015年，作者的研究团队在位于深圳、东莞和广州的6个“城中村”进行了多次田野调查，观察不同行业、处于不同生活状态中进城务工农民的日常生活，并对192位外出务工的男性农民和74位外出务工的女性农民进行了深度访谈，其中包括11对夫妇。在分析以往研究不足的基础上，本书结合田野调查结果，主要讨论了城乡迁移给家庭机制和家庭内部的互动、协商过程带来的影响，特别关注代际机制中的情感纬度，聚焦于男性的声音和主体经验，同时运用了女性视角，将受访者独特的生命体验展示在我们面前，最后分析了城乡迁移如何改变了现代中国家庭。真实而又情感饱满的个人叙事，呈现出种种社会现象，深入浅出的理论分析，更让人感到不容忽视的学术价值，为读者带来欲罢不能的阅读体验。
　　代际机制、情感的变化是此书的一个重要话题。如今，中国理想的数代同堂的家庭图景与许多农村现实图景相去甚远。城乡迁移创造了一种反常的代际机制，成年男性无法照顾年迈父母，年迈的父母反而被动员起来照顾孙辈，面对这种现象，男性需要更多经济和精神上的承担。
　　在中国传统农业社会中，小农经济是占主导地位的经济形态，与此对应的是家庭作为基本生产单位与消费单位而存在，家庭内部具有强大的凝聚力。同时，“家国同构”的政治理念，将家户作为直接管理对象，家庭成为对外缴纳税收、服劳役，对内教育、管理家庭成员的单位。此外，儒家的孝文化更是根深蒂固于国人的思维之中。“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都形象地描绘了儿女孝顺老人、赡养老人的伦理观念。费孝通先生认为，传统乡土社会是一个注重稳定、以相对孤立的家庭组成的社会，强调家庭绵延不断的持续性。不同于西方以夫妻关系为核心、横向展开的家庭，中国的家庭是以父子关系为链条延伸的，“父慈子孝”展示了传统伦理的基本内容。但是这一时期对“子孝”的诉求远远多于对“父慈”的规定，父亲在育儿参与中多是缺席的，儿女的照料与抚育通常由母亲及其相应的家庭社群完成，父亲与孩子的关系受到伦理、家族和社区的限定与定义，在很大程度是一种总体性意义的社会角色。
　　1950年，我国颁布的新婚姻法带来了家庭的重大转变，对自主婚姻的提倡降低了子女与父母的依赖，但在广大农村地区尚未呈现明显的转变。到了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日新月异，中国经历了由以农业经营为主向以非农业经营为主、以农村人口为主向以城市工商业人口为主的转变，一些农民离开乡土、流动择业，造成“父母和成年子女的长时间分离”。虽然代际互助的核心价值得以保留，即外出务工的男性农民依然支持和接受孝顺的文化理念，但是在现实实践中养老照护已然发生改变。许多外出务工的男性农民采取“合作照护”和“危机照护”的方式与现实调和。合作照护是指将老人的照护工作划分给不同家庭成员；危机照护是指父母实在无法照顾自己、处于危机状态下时，在外务工的男性农民或其妻子才回老家照料。这种方式下，外出务工的男性农民大多只是定期给父母汇钱，因为绝大多数有行动能力的农村健康老年人能够干农活并自给自足；也会出现富有的已婚女儿承担起绝大部分照料责任的现象，可以说是改变了“父权制”社会的传统，出嫁的女儿不再是“泼出去的水”，与娘家继续保持密切关联。
　　随着家庭生产功能的减弱，老年人在家中的经济、文化地位下降，社会由“前喻文化”逐渐转变为“并喻文化”“后喻文化”。在现代社会结构变动和个体流动加强的背景下，个人的价值得到重视，家庭内部的代际关系开始向着以下一代为中心转变。进城务工的男性农民往往会思念家乡的儿女，为弥补分离带来的情感损失而改变传统教导方式，变得更温和、慈爱；进城务工的男性农民还会把自己对学业、事业的追求寄托于孩子之上，从而更注重对后代的教育培养；一些父亲更会把年幼的儿女带到城市一起居住，建立核心家庭，而对父母的照料只能是通过合作/危机照护的方式进行。
　　总的来说，《男性妥协：中国的城乡迁移、家庭和性别》以进城务工的男性农民视野介入城乡迁移进程，其创获值得称赞。读这本书，越读越觉得有现实意义，它不仅描绘了进城务工的男性农民在城乡迁移中不屈的形象，更折射出了社会和国家的变迁。我们无数次阅读，所要获得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教益吧。

荣沐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