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副刊

与作家孙犁相伴

  卫建民是一个热爱孙犁的散文作家,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有幸认识了他。当时我还在读初中,他已经工作了。岁月荏苒,漫漫的日子里,他南下上学,又去北京工作,见与不见,深情依旧。只因在我的心里,他不仅是兄长,更是我读书、写作和做人的榜样。
  几十年来,建民对一代文学大师孙犁情有独钟,他的读书和创作深受孙犁的影响,他们之间多有来往。这些了解,在过去仅仅是一种印象,零散且片段,直到最近看到他的新著《耕堂闻见集》,才得以更全面、更生动、更立体地了解了他们之间近20年的深度交往;而这种交往的再现,在文学层面弥足珍贵,会生发出多种意义。
  建民最早知道文学界有一位老作家孙犁,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他是从一本谈文学创作的小册子里看到的。从那时起他就爱上了孙犁,成了“孙迷”,不断地剪贴报纸杂志上孙犁发表的文章,还购买、收集孙犁的文学作品,“真到了狂热的地步”。这种痴迷地学习和研究,对于他们后来的交往是一个前奏和序曲,也是一个准备和奠基。
  时间到了1986年,30岁刚出头的建民见到了孙犁。关于第一次的相见,他写过一篇散文《去见孙犁》,有生动而精准的记述,但我还是在这篇简洁的文字中,不止一次地回放、想象着当时的情景。那一天,在天津多伦道的孙犁旧居,他们相对而坐。对建民来说,有没有一种仰慕已久、突然见到了本人的那种感觉呢?兴奋中有些紧张、喜悦中有些忐忑;从孙犁来说,一个年轻人的到来,接见可能也只是礼节性的。当时“他的头略微一侧”,目光是“犀利、冷峻的”,好在建民是有备而来的,他“熟读孙犁的作品,有话可说”,像一个用功的学生见到了老师、像一个熟练工遇到了师傅,他们的沟通是不会有困难的。当建民说到散文《鞋的故事》是情绪最好的一篇时,马上得到了孙犁的回应:“对!”“你的感觉很好。”尤其是谈到对小说《风云初记》的理解时,“孙犁睁大微闭的眼睛,看了我一下,‘你的感觉不错’。”只是“睁大微闭的眼睛”这个细节的描述,呈现了一代大师当时的心理活动和情绪变化。我猜想,他老人家一定是感觉到了坐在他对面这个戴着近视镜、安静斯文的年轻人,不像是慕名而来的泛泛之辈,而是精读细研过他的作品,有思考、有见解的文学同道。因此,寡言的孙犁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年轻人打开了话匣子,并鼓励道:“你把你的看法写出来。”“如果他们不用,看提些什么意见。我不是要你吹捧我,有些写我的文章,老是‘诗情画意’呀、‘行云流水’呀,人云亦云,没有自己的见解。”于是又问了建民的年龄,认为“可以写了”“干点事业”。简单的两句话,表达了认可和肯定,也包含了多少殷切的心意啊!
  晚年的孙犁,由于身体和性格的原因,几乎足不出户,与外面的交际很少,他坚持“文人宜散不宜聚”;但是,他却接纳了建民,并坚持交往了那么多年,直到去世,个中缘由,绝非偶然。他老人家多次给别人说:“建民是个诚挚的人。”“建民是个有思想的人。”也曾多次致信建民说:“你总是能先得我心。”“你的言论,常常引起我的兴味。”“近年来已经很少有人和我谈文章的得失,故每有疑难总是写信给你,看你的想法;而你每次所谈都能深得我心,这是很使我高兴并感激的。”
  早在20多年前的一篇文章中,建民说:“采访孙犁的文章不少,研究孙犁的文章时有出现,但孙犁研究还没有开始。”当时,孙犁看到这篇散文,曾笑着对一个朋友说:“那就从建民开始吧。”正如老人所期望的那样,在漫长的学习和研究过程中,对于孙犁的艺术风格、美学追求、文化传承、思想感情、精神风貌、孙犁在现代和当代文学中的地位和影响,以及与鲁迅、巴金的关系,孙犁晚年创作的特点等等,建民都有深入的思考,并形成了一系列的一家之言。
  建民第一次提出“孙犁创作分4个时期”,曾得到老人的肯定;他也明确地做出这样的判断:孙犁是一个主观的作家,是“生活在情感世界,靠情感维系自己的艺术生命,又以自己的情感打动人心的作家”。当年,孙犁由于年老多病与现实生活联系较少,一些人担忧和疑虑老人还能否写出好的作品。建民针对性地指出:“一位早就退回内心的老人,自身就是富有的矿藏,每一块都是发光的结晶体。”“孙犁在回忆的道路上采撷,向记忆的深层挖掘。”“他修行的路径,是内省、内悟,而不是空间的扩大。”
  关于孙犁的艺术风格,建民是这样论述的:作者擅长“精短作品,以醇厚的语言记述整个生命的体验,从一粒沙中见世界。”“举凡昆虫、鞋子、钢笔、老屋……一切随人生而存在的细小物件,都成了作家创作的不竭源泉。”关于孙犁晚年作品的精神品质,建民有这样的解读:“在当代文学史上,晚年孙犁的10本小书,维系着20世纪下半叶中国文学的命脉。因为孙犁,由鲁迅开创的现代文学才一脉相承,并继续发展。”“他的心中有一个理想园和道德律,所以他才荷戟独彷徨,发现社会和文学界的不良现象便刺一枪,继承着鲁迅的文学传统。”“他以历史观照现实,激烈地批判不良的社会风气、文坛怪象。”孙犁具有“独立思考的品质,抗拒文坛商业化、庸俗化、痞子化的人格精神,以及维护知识分子尊严的勇气”。
  关于孙犁的名作《荷花淀》,建民的认识与过去的一些评论多有不同:“这篇作品的恒久魅力,不在战争场面的激烈——孙犁同志并不会写战争。”主要反映了作者当时的“思乡之情、思亲之情”,同时,也“表达了全中国人民渴盼抗战胜利,‘青春做伴好还乡’的愿望。”“用对话的形式,写出了一群劳动妇女的内心世界和意态。‘意态由来画不成’,孙犁同志画成了。”
  在充分肯定的同时,建民也分析过孙犁创作的局限性:“孙犁的才气,从来不擅长宏大叙事的创作。”“按照他的生活经历和审美标准,他也不适宜撰写卷帙浩繁、架构宏大的大部头作品。他擅长情态写作,缺乏情节的编制功夫。他用写史的观念写小说,很快就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等等。
  建民喜欢孙犁的为文,也喜欢他的为人。他说:“我的成长,有孙犁作品的滋养和孙犁高贵人格精神的浇灌。”青春的日子里,孙犁的文学作品是他如饥似渴地吮吸的文学乳汁。“我练习写作,完全是从孙犁的作品里学习。”“他的书,就是文学青年的教科书”;同时,孙犁的人格,则成了他做人、做事的标本、楷模、示范,他说:“我心里清楚,孙犁的人格精神和作品的无穷魅力,在我的生命中产生着塑造性的意义,即使环境恶劣,但只要有一位文学老人可以对话,我内心就有强有力的支撑;只要想想孙犁是那样做的,我就为自己生活和工作的态度找到了权威的证词。”
  在建民的心里,孙犁无疑是他的精神偶像,因此,学习、研究孙犁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内容。借着去陕北出差的机会,他曾在延安的沟沟凹凹里追寻孙犁当年在革命圣地的足迹、思索在战争岁月里孙犁的思想和创作;还有一次去河北开会,他曾漫步在白洋淀,面对着碧绿的芦苇,遥想当年孙犁在这里的生活,感受着浩渺的湖水里幽幽的荷香;他曾在北京西单横二条的旧报刊门市部,花几个小时的时间,觅见了孙犁曾主编的《平原杂志》,如获至宝、兴奋异常;他研读河北优秀作家贾大山的小说,在细心体会作品中“真善美”的同时,也讲述了孙犁对这位作家的关注、关心和支持。
  在近20年的交往过程中,建民与孙犁不仅以文会友慢慢成了知己,甚至成了亲人。在已经发表的“孙犁致卫建民信六十二封”中,虽然主要是两代人的读书、写作通信,但还有不少其他内容,看似生活中的琐事,属于寻常的唠叨,但细细品味,又是亲人间的倾诉、知己间的吐露,是心的依赖,是灵魂的交流,像是一条平静的河水,下面有浓浓的深情厚谊在奔涌、流动。每年孙犁过生日,建民只要不出差,他都会赴天津和老人吃顿饭。有一年没去,老人专门写信,诉说他过生日的情况。晚年孙犁身体不好,经常住院,建民只要有空就会去探望,甚至三天两头打电话问询,在他公开的日记中,这种超乎寻常的关心、牵挂、惦记随处可见,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建民对孙犁的热爱,甚至达到了魂牵梦绕的地步,在他的日记中,多次记录“前天晚上梦见老人,图像清晰,如在眼前。”“昨晚梦见孙犁。”“前天晚梦见孙犁。”
  正如世上任何事情都有它终结的那样,建民与孙犁的交往永远定格在2002年7月11日的晨6时——孙犁离开了这个世界。老人家病危,建民最后一次去看望,进了病房,护士问:“知道是谁来看你吗?”老人嘟嘟囔囔地说:“知道。”当建民轻轻地坐在病床前向护士询问病情时,老人突然高声喊道:“建民,回去!”他们交往的帷幕从此落下。但当时情景,不仅使建民的眼泪夺眶而出,就是今天,也会让每一个热爱孙犁的人潸然泪下。
  孙犁离世已经20年了。20载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有些人虽死犹生,孙犁应该是这样的人。“犁歌远逝,荷香乾坤”,这是老人去世后建民赶写的悼念文章的题目,说得多么好啊!我认为,建民对孙犁的思念和热爱是长久的,新书《耕堂闻见集》也只是他一个阶段性的成果。在学习、研究孙犁的长途中,他应该还有许多新的、系统的见解,正如他在这本书的序言中所说:“近年我已集中精力进入孙犁的世界,我要尽快写出自己理解的孙犁,完成老人家在世时的嘱托,让读者看到一个奇异的文化现象,为我敬爱的前辈立传。”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很可能“复恐匆匆说不尽”,那就慢慢地说吧!
  我想,所有喜欢孙犁的人,都会热切地期盼着。

李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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