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妈在的时候,他们都不在。用村前村后的草,把他们喂到了城里,爹妈就成了老村、老院子里的两颗驴粪蛋。爹总说,乡间的草也能把人喂大、也能把人喂成大雁飞出村子去。爹说的话没错,爹说完那话以后,他们就都飞到城里了。
没有人不留恋故土,但离开后就大都不回来了。
他们也是,他们艰难地在城市的杂尘里飞行,每一个夜晚疲惫地进入梦乡的时候,总会梦到那个被草覆盖的村庄,第二天睁开眼睛依然在城市里抖动翅膀。
接爹妈出去,爹说离不开草的味道了;妈也说时间长了,院子里的草会长得不成样子。他走出去看,村前村后的草真是长得不成样子了,跟以前一点也不一样。以前,那草长起来就被割了下去、长起来就被割了下去,以前村前村后所有的草都喂他们了。他们的味道就是草的味道,走在城市里,待在城市时间久的人一下子就能从他们身上闻到草的味道。有时候,城市人看他们的时候,就是在看一棵棵行走的草。
是爹先走的,爹拄着拐棍站在堂屋的影子下,看着院子里长起来的草,眼里也长满了影子。爹知道没有人需要村前村后的草了,终有一天,也没有人需要这院子里的草了。爹一直看着,爹看见黄昏一点一点从院子里离开,夕阳的余光也慢慢地爬上院子西屋的房顶,再慢慢地爬下去,最后剩下一些什么,渗到地下去了。
爹走的时候,娘在爹的棺材里放了一大把草。他说或者是别人说:又不是……放草做啥?娘不说话,也不看他或者别人,固执地把那把草放在了爹的头边。娘不是一个固执的人,这一生她都生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但这一次,娘很坚决。
爹走后,娘就剩下一个人了,但娘说不孤单。
娘说,院子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一个人,它们会说话、会呼吸,还能跟人打招呼。
娘还说,院子里每一棵草都是一个人。院子里的草从两边一直长,最后只在中间剩下了一条只能走一个人的路。娘收拾过,但草长的速度超过了娘收拾它们的速度,娘看着它们笑笑,娘笑的时候最后就只剩下中间那一条道了。娘看着草们,娘宽容地看着,娘知道迟早会是这个样子的。
娘走在草中间的路上,总擦出一片声音,娘感觉那声音是一群人说话的声音。娘一直走,那声音一直响,院子很大,但那声音总能把整个院子覆盖。娘会经常看着院子里的草,有时候看着所有的草,有时候看着其中一棵。娘的嘴动着,娘一直在说话,感觉在她的旁边有一个人听着,又感觉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没有风吹过的时候,院子里的草们也会点头,不住地点头。它们一直是倾听什么的样子。
娘是走了,顺着院子里的那条只能一个人走过的路,所有的草伸出手来,再没有听到娘走过时留下的声音。娘很早就准备了自己要带走的枕头,当有一天娘把放在柜子深处的枕头皮拿出来,几绺草就到她的身边报到了,所有的草都探着头,急切地看着娘,然而娘只是选了离她身子不远的地方的那几绺,娘带不走所有的草,但它们的影子却早就装进娘的心里了。娘把那几绺草装进枕头里边的时候,院子就彻底静了。
一把大锁挂在院门之上,没有人看护的地方,岁月总是调皮得无所节制,它们手中握着的小刀总会让所有的一切留下痕迹,比如破败的痕迹。一只麻雀蹲在院门之上看着远处,再看看院子,然后寡寡地叫了一声,朝着远处飞走了。夕阳从西边的破墙头上下去,把最后的一点光带走了。院子里的草们任性地长啊长,把那一条只容一个人走的路也漫满了。
他回来的时候,那锁已经生锈了。他在以前过年时供门神的地方摸着,在一块石头下边摸出了钥匙,但钥匙插不进去,锈已经深入到了锁孔。他绝望地从门缝往院子里眊,再看生锈的锁子,用手拉拉,锁子却开了。没有一把锁子会锁住所有的门,所有的锁子都不会永远结实如初。
草的味道扑鼻而来。
看着满眼满眼的绿,他突然想流泪。那哪里是一院子的草啊,那是挤满了院子的一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啊!
坐在塞满了草的院子里,感觉所有的草都朝他拥了过来,以前所有的一切都朝他拥了过来。
他听到老屋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像是一个人,又像是两个人。慢慢地,却是好多好多人,一直说着话。
他走过了院子里的草,他的每一步都踩在记忆之上。
屋檐下的窗台上,几颗弯了的钉子、一个有了豁口的花碗、一个已经裂开好久的鞋拔子……这些都是已经没用的东西,但总感觉它们还会派上用场,没准在某一天会欣喜地说:看看,看看,还是用上了哇!然而,是好久没有人再从屋里走出来,也好久没有人再从临街的大门走进来。窗户玻璃上一泡鸟屎风干在上面了,它是不是有点失落呢?水流过陈泥后就再也没有返回去,于是就有了许多条不规则的干河床的痕迹。
一个人从里边朝外眊,或者两个人,两个人一直朝院子里眊着,他感觉他们已经这样眊了好久好久。
房檐下的镰刀挂了好长时间了,房檐下的镰刀和老屋子一起发出了它们自己的味道,一股风刮过来,没有把那味道割走,却让那味道漫得满院都是。他取下镰刀,摸着,把子上早就没有了谁的味道,只剩镰刀本身的味道了;刃上有了锈,他取下来的时候,却看见那刃突然闪了一下光,再看却已沾满锈迹了。
几年没有人出入了,是几年了?他看着草、看着老屋、看着老屋檐头上挂着的一根艾草辫子,一只麻雀突然在头顶上叫了一声。
他开始磨刀。屋檐下一块磨刀石也隐在草里了,他扶开那些草、摸摸那石,手上便沾满了尘。那尘暖暖的,他竟然想放到嘴边舔一舔。
从屋门口开始,他开始割草,但镰刀根本就不听使唤,他索性扔掉了镰刀,伸出手去拔那些草。他从屋门边开始,一直朝着院子的深处拔去,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夜里睁开了眼睛,窗外镀着银色,早晨还没有起床就听到了娘在院子里的声音:呀,下雪了。爹就起来,到南房子里去取了扫帚,当然了,爹还不忘把凉手伸进他们的被窝,一遍一遍地说起哇起哇,起来扫雪起来扫雪。他们艰难而兴奋地爬起来,却见已经有一条路从漫满了雪的屋门口一直通到街门口,又从街门口通到了离街门很远的大道上去了。他的心底觉得歉歉地,这么多年没有出没了,似是那草把出没的道挡了,其实不是,是他们已经把这院子和院子里的什么忘记很久了。
他听着草被他拔起来的声音,泪就慢慢地慢慢地出来了。
他的泪就一滴一滴滴到那被他拔出来的路上。
他不停地拔着,他不停地朝街门口拔着,感觉背上暖暖的。这么多年了,只有想到这个老院子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这种温暖。能容一个人走的路拔开后,他扭过头看了看老屋的窗户,他分明看见老屋里边射出来的是两个人的目光。他再看看路、看看那些草们,又弯下了腰。
他一直拔一直拔。
天渐渐接近黄昏了,那夕阳就又爬到西边的老墙头上了。夕阳的光呢,就涂在院子里、涂在老屋窗户上、涂在草上。是什么时候的夕阳呢?他觉得是那么熟悉,他觉得那光柔柔地摸着他的脸,他感觉那就是很久以前的夕阳,以为这夕阳每天都是新的,却还是原来的夕阳。在夕阳柔柔的抚摸下,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一棵草了。
他仍然拔着,不停地拔着。他伸出手来一把一把地拔着草、拔着夕阳,慢慢地慢慢地,把他自己的影子也拔进草里去了。
侯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