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晋先生的新著《鲛典》提供了一个幻想文学的模板。书中的每个部分,每个细节,甚至每个句子,都弥散着一个幻想家妙不可言、引人无限遐想的创造性。
作为一个多年来痴迷于唐晋作品的读者,这本书之于我,首先是一本梦幻之书,而与题材与文体无关。那些围绕鲛人而依次罗列的词条、书信与故事,似乎都只是梦幻的一部分,且服务于梦幻的完整性。所以,我并未拘执于这本书的文体,而只将它视为一个由文字与图画构造的完美梦幻体。
我猜,这部书可能缘于作者对鲛人这种奇妙海洋生物偶然的一个梦幻。这种梦幻性,可能又成为推动他这么多年来执着于鲛人现象学研究与书写的不竭动力。在读到《鲛典》之前,我就知道这本书与一位荷兰船长所写的航海日志密切相关,且由很多关于鲛人的词条构成。但直到我真正开始阅读此书,看到作者呈现它的方式以及它在罗列与呼应中达到的圆满效果,我才真正为之感到吃惊。因为我没有想到,作者会让一位英国科茨沃尔德丘陵的老伯爵来作为此书的“作者”,为了他顺利完成创作,作者为这位英国伯爵设计了一位活动于亚洲范围内的“儿子”,且邀请了一位来自中国的青年学者J.Tang。他们这些人以及另外一些人——博物学家、医生、航海家、商人,成为对鲛人这种海洋生物充满好奇与热心的研究者、资料收集者、实地寻访者,并一同努力将这本旷世之书推出时间的海面。
之于一本书,形式永远是它的核心秘密。我觉得《鲛典》也不例外。作为实际的作者,在这本书中,作者至少为自己设置了斯坦霍普伯爵、其子小伯爵、中国学者J.Tang三个分身,他们代替作者叙述、概括、分析、解释,在无解时则提出问题,在提不出问题时深深地抒情,忍住不抒情时,则饶有趣味地不停讲故事。在此之外,作者本人还在一条书下注释中现身,提醒此书巨大的虚构性与不可引用性。在我的感觉中,作者的分身事实上各司其职。比如老伯爵,他是一个既多疑又能博采众长的学者,同时也是一位技能高超的故事讲述者。他同时负起了资料整理编撰和讲故事的职能。当然,小伯爵写于海上航行过程中的那些柔情绵绵的书信,让他的形象相当鲜明,这也是此书中让我特别感到温暖的部分。
本书中,与鲛人有关的词条构成了事实上的主体。它们扑面而来,信誓旦旦,让我觉得它们完全就是知识的最终真相,代表18世纪整个人类的海洋认识。它们中的每一个字,都让人相信确有来处,值得深思、苦吟与铭记。但与此同时,理智反复提醒我,这些词条,这其中的每一个字其实都是不真实的,都具有无可置疑的虚构性。但这也许正是作者此书的创造性意义所在。或者说,是虚构的可能性,以及它将可能达到的高度。至高的虚构,是抵达存在,或创造存在。我想唐晋先生虚构的这部《鲛典》,可能恰好完美地对应了那一小块已然存在却不为人知的部分,鲛人的部分。
如果将《鲛典》视为一个神秘而微妙的鲛人,那么词条就像鲛人身上的鳞片。它们熠熠生辉,散射着知识的澹澹光华,又如蓝田暖日下的玉床袅袅生烟。从排列次序上看,这数百词条,它们似乎并不具备显在的逻辑性,既无时间先后,也无地域分野,似乎只是随意的罗列与拾取。但从创作的严谨性角度考虑,这事实上是不可能的。而从功用上看,这些词条的指向似乎也并不统一,它们时而前后呼应,时而又互为障碍,在冲突中彼此消解,以至于每读十来条,作为读者,我的眼前就会升起一团迷雾。那鲛人,究竟是怎样的颜色,怎样的体型,怎样的习性,又有怎样的特征,忽然间就不清不楚了。这让我意图通过阅读对鲛人形象的塑造与辨析,成为事实上的不可能,一种越走越远的虚无之举。但毫无疑问,越是如此,越引人前行。直至最终的虚无之境。
如果说书中的词条部分是鲛人的鳞片,那么,其后出自小伯爵之手的海上来信,在我看来则可视为鲛人的翅膀。鲛人有翅膀吗?此刻我依然是如此之不确定。但无疑,20封海上来信确实使此前处于静态的《鲛典》忽然“动”了起来。它让“骨头有了肉体和血液”,让冰冷的海水忽然有了人的温度,让鲛人这种传说中的神秘海洋生物因为人的寻访而更为神秘。这些书信,真正让《鲛典》具备了感人的故事性,也在戛然而止中赋予全书一种更大的遗憾与伤感,所谓“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所以才有了斯坦霍普伯爵在本书献辞中所谓的“缘悭一面”。那不可寻觅的深海鲛人,以及那在飓风之夜迷失于阿拉伯海盗之手的鲛人后代——Rose与Hellen姐妹,都再次证明鲛人作为一种神秘存在的不可探寻。作者通过这样一个徒劳无功的结局既为鲛人的神秘性加了一个沉重的砝码,又强化了人类对鲛人的不竭之梦。
在此书的扉页中,作者唐晋说这本书代表了自己“对时间、空间的一种思考方式”。我想:比之于在天空之下完成一个庞大、实在、确定的鲛人雕塑,让无数因不确定而可以无限裂变的碎片飞散于宇宙,可能是更宏伟、更具想象力的创造。这创造之大,乃它超越了一定的空间以及时间。而碎片的内在气质,又使所有的碎片统于一念。一念生,万物长青,鲛人在。这是我在暮色里,在读《鲛典》的间隙,抬头挂衣服的一瞬间,阅读中的困惑忽然消除于晾衣竿下时的一闪念。
成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