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作家,一辈子都是靠潜意识进行写作,他们的写作就好像是被人给握住双手,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地在键盘上敲击。比如残雪、村上春树等。我最初的写作也是这样的,每天晚上去到网吧,等11点开了通宵后,对着电脑屏幕打出第一句话,接下来两三个小时,完全不需要去琢磨,我就好像完全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似的,人物被我看到了,事件被我看到了,背景被我看到了,很快一个小说就完成了。
2012年以后,我仍然用这种方法写了一些小说,包括《曹胖子,咱们就此别过》《李丽正在离开》和《大酒店》等。前两篇被《山西文学》发表后,分别被《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转载,《李丽正在离开》还入选了当年两个年度中篇小说选本,《大酒店》发表在《收获》杂志。我能清晰地记得这些小说的写作过程。首先,在写它们之前,我必须大量地读别人的小说,直到有一篇小说让我激动起来,好像有话可说了,然后就坐在电脑前一气呵成。这3篇小说分别是被曹寇的小说、朱庆和的小说、顾前的小说给激发出来的。后来我思考过,为什么我可以被别人的小说给激发,现在我觉得原因是,别人的小说给我带来了“视角”。比如朱庆和小说里到处弥漫的淡淡的忧伤感,让我也从“忧伤”这个角度看到了熟悉的材料,对自己经历过的生活有了新的理解,所以就有了诉说的冲动。
但是我讨厌这种写作方法,它太不可控了。我急于做出改变。没有想到把小说这件事变得可控是如此漫长的一个过程。我用了许多方法,一开始我采取的方法是阅读经典,因为大学时不是学的中文,所以并没有一个体系性的文学史框架,我觉得如果我掌握了这个框架,写作问题就会解决;另外一个方法是阅读教人写作的书籍,当时恰好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开始翻译出版国外的创意写作教材,我就把已经出版的都买了回来研究;当然也怀疑过是自己没有“看法”了,原先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的缘故,也阅读了一些哲学书籍等等。进展非常缓慢。
2016年,恰好有一个大学聘创意写作老师。我觉得是一个机会。一方面它可以拓宽我的生活环境,让我接触到不一样的职业,让我认识更多的人;另一方面可以通过教别人的方法促使我反思学习如何写作。我应聘去做了一名兼职创意写作老师。现在我已经离开那个大学了。确实如我所愿,在那里的几年教学解决了我想解决的问题。
在这个过程中,我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写小说。比如参照别人的小说结构,其中一个小说叫《舞蹈课》,我就是按照契诃夫的《沃洛嘉》写的,契诃夫给他的主人公三个烦恼,我也给我的主人公三个烦恼;还有一个小说是《问李军亮好》,是参照纳博科夫的小说,讲究细节的描写;我发现无论你是从细节出发,还是从结构出发,还是从主题出发,只要是符合小说要求的,最终你都能完成一篇小说。我还参照写作教材里的固有模式,比如《在黄村做一名小学老师》,我给主人公设置两个选择,然后交替提供两个选择各自的优势,最终其中一个选择压倒了另外的选择;再比如《山脊清晰地露了出来》,就是完全按照“三幕式”来写的,第一幕我安排主人公的困境,第二幕我去描写主人公为了摆脱困境所采取的行动,第三幕我去写最后的解决。
2019年,我用“三幕式”写了大量的小说。对于我来说,用这种方法的第一步是要找到主人公的困境,通常我会去网上寻找这些困境,网上会有一些抱怨和倾诉的帖子,比如一个女孩发帖说自己的妈妈特别让她受不了,有一次她换了个手机号,她妈妈非得让她换了,因为她妈妈去找算命先生算过,这个号码“克”她。我坐在电脑前,把让主人公难受的境遇描述完毕之后,接下来很自然地我就用文字陪着主人公,按照结构模式,一步步地走出这种困境。
我自以为掌握了写小说的秘籍,但很快我就感到厌倦。老觉得这些小说不对,这样的组合是可以产生一个符合人们阅读习惯的小说,但并不是“我想说”的小说。
这时候我又写了一篇小说《老李你今天去喂狗吗》,这篇小说和同阶段其他小说的区别是,它的素材来自我的生活,它的原型是我熟悉的人。写得很顺利,其中体会到了久违的直觉上的愉悦感。
我现在觉得,小说非得从你了解的事物出发,但是你得赋予这些你了解事物以秩序,获得对你了解的事物的新理解,这种新的理解就会让你兴奋起来,会有表达的冲动。如果你只是想重复自己在其中时的理解,你会感到极其乏味。就像奥康纳说的,只要熬过童年的人就有足够写的素材,只是你得尝试从各个角度去观看自己的素材,比如你可以拉远一点,看到你素材的背景,看到更宏大的东西,看到时代。
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