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后
立冬之后,一场风哧溜溜地划过河面。
雪花落下,天空向大地发出它最隐秘的请柬。
村庄把日子过得愈来愈小。我在逐渐变淡的人间烟火里,找寻那个裹紧黑棉袄的人。
立冬之后,一群麻雀,躲在了谷仓的后面。
我站在岁月最高处的山坡,聆听夜晚星光的歌唱。其实,再浅淡的村庄的喘息,都让我满怀感动,像握着我一世无法释怀的情缘。
立冬之后,在村庄,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而什么都像在有秩序地发生。让我想起里尔克的话: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立冬之后,我怀抱着远方,和一座微不足道的村庄。
像一个走了很远的人,突然发现,远方其实就是重新回头,紧紧握着那一丁点的人间烟火——还有,一场风,哧溜溜地划过平静的河面。
草木
我看到的,河岸那些草木,一年年,寂静地绿过,又枯过;转世,或者死亡,或者复活。
那些流水一样流过的时间,把夜夜星光和草木一同聚拢,又散去;散去,又聚拢。
浅过,浓过;梦过,幻过;亮过,黯淡过。
我看到的,河岸那些草木,让村庄一再一再地葳蕤,高过岁月摇响的铃铛,撒下那些草木灰的歌唱。
大风总是起于青萍,又落于那些低矮的屋檐,落于那些逆来顺受的目光。
那些草木,它们最后都会和我的那些祖辈、祖辈的祖辈一起,消失于岸。
——又伏于亘古的星光。
与河岸相拥,是一种生生不息的衍生。
与村庄相拥,又如同另一种照彻,照彻了每一位思乡者的灵魂!
永恒
风总是大过这个冬天,像大过很远很远的旧时的旋律。
我仍让那些人站在村口的井台边。是谁?点燃一堆火,依旧映照着那些陈年往事。
日子把日子藏得很深。
一些人像昨夜的星光,悄悄地洒下斑驳的叠影。然后,又躲进风一样的声音里。
对于村庄的描述,我也总是想让一些人或事物高过一场风,和时隐时现的记忆。
其实,他们一再显现,抑或是消隐。
我知道,这都不只是注定,而是一种最恰切的序幕或者结束。
我深切地在一场风里找寻,一头牛,一只鸟,一片飞过的、干透的草叶。
在这个冬天和这个村庄,那个背一捆干柴的人,他突然就消失在哪处拐弯处?
或许是今年冬天的这场风,好像是好久之前的那场风。
它不仅仅大过了这个冬天,它也远远大过了一个村庄的历史。
我之所以说它如同一种旧时的旋律,不单是因为它一直在一座村庄回旋着,而是它像风,又不限于风,更趋于一种虚幻和美。
——让我站在风中的村庄,止于另一种永恒!
那些夜晚
那些夜晚,村庄总是在半夜时立起身来,它要用站起的姿势,靠近天上的星星,收取星光。
这样,即使黑夜再黑,村庄都会用积攒的那些些微的星光,照见从远方归来的路。
我喜欢的那些夜晚,虽然不一定明亮,但却总是很暖的样子,就像星光照着谁家低敛的篱笆,和一两声狗吠。
还有,那个匆匆归家的人,一星半点的影子。
就像星光点点滴滴,打在那株无花果树上,惊起夜宿的鸟儿。
那些夜晚,村庄真的就像一种幻觉,一种遥远的星光的幻觉。
它总是在一些夜晚被谁推醒,是一声咳嗽、一声叹息、一声拍打衣服的回音。
或者,只是草叶上露珠掉落的声音、远处那条河的潺湲,风缓缓地挪移。
是的,那些夜晚,我的村庄总是在半夜时立起身来,像悬空在那里。但,我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踏实。
那种踏实,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是一种归去来兮的感觉
——是真真切切的故乡的感觉!
影子
薄雾压住远处的河,一匹马掠过时间之上的露珠。
我的父亲从河滩走过,差一点,就越过土崖上的那棵柿树——投在天地间的影子。
生活总是禁不住一团和气,像一个人,他也总是安于既定的命运。
更远处的风声,一波一波。
似乎早已与谁串通好了,在等待最终于河沿潜伏下来,像潜伏下来的谁久远的叹息。
我是河流的另一个影子。
如同我的父辈。
很多时候,我们都会与河流里的流水一起歌唱,我都会望着如同我们命运一样的那条河,像望着另一些人的影子。
那匹时间之上的马匹,无论是白色的,还是枣红色的,它都一样会将更漫散的风藏于腋下,或是隐于嘶鸣。
我的父辈,也早已隐去。
时间在那场不紧不慢的薄雾中,藏起的是风,还是另一种虚幻?
山河在上
对于这处山河,所有要来的,似乎偶然,又恰是必然。
春风浩荡,万物穿过大地。一年又一年,这些花草树木,还有庄稼,都一概地承接着阳光、雨露,一概地被星光拿下;尔后,再放进那条河流里——接受春的检阅。
还有,一场大雪落过之后,村庄和河流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几只鸟在飞,它们仿佛天使,以巡游的姿态把我们的山河一遍遍抚摸,仿佛是要让那些被雪覆盖的事物——都能听到天使美妙的歌唱!
对于这处山河,我之所以想省略掉夏天,或者更为敏感的秋天,是因为,我总是站在一种蓬勃之上,内心里却怎么也挡不住那种火焰之后,时间哗啦啦地剥落,如同流水,一去不回。
我之所以总是保持着对一切事物的敬畏,却又不免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悲悯。
所有要来的,仍然只是,似乎偶然,又恰是必然。
山河在上。
我被众神守护的永恒的故乡在上。
万事万物,万物万事,都有它小心翼翼的所得,也都有它小心翼翼的所失。
最值得留住的爱或眷恋,就是赋予了所有的所有以神性、以灵性、以细微、以伟大的这处山河。
——于山,止于巍峨;于河,止于潺湲。
李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