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是太岳山上占比最多的树种,松林茂密,山深如海。山峦起伏,层层叠叠,松是澎湃的波涛。小城四围全是山,松是大山的青衣,亦是一代代小城人的底蕴。冬天的夜里,小城人的梦中常有远山的松林。夜无声无息,雪轻轻而落,雪花簌簌,在松枝间飘飞曼舞,空寂无边,松林古老而邈远。想着雪中的松林,小城人睡得踏实而安详,常年失眠的女人也酣然沉入梦底。贫穷、离散、疾病……人世的风霜,山上茫茫的松全替人担着了,一切的劳苦愁烦已释然,没有不甘,没有,也不再追问为什么遭遇坎坷。飘雪的夜里,小城人就乘上了一艘船,整座小城都在船上,一艘巨轮啊,屋外飘飘洒洒的雪花就是飞溅起的晶莹的浪花。船行得那么稳,在漆黑的夜里没有丝毫颠簸。无论外面多么寒冷,北风如何搅着雪,松林是这艘大船的压舱石,而这压舱石藏在每个小城人的心里。这是一艘夜航船,而且只在飘雪的夜半启航,当黎明到来的时候会在人们的睡梦中不知不觉地停靠。
一夜雪之后,小城崭新又怀旧。松林一年四季青青,只是绿得深浅浓淡不同。冬天的松林褐绿幽深,从古而来的历史一年年收纳一年年碎裂在雪里在土的深处,松针一层层覆盖沉淀,天地无声却绝不是消遁。或许远古的黄帝与炎帝从未踏足太岳山的这几处峰峦,但是生活在山中的小城人每当仰望高山时,每当望见青青的松林时,总觉得那些伟大的开启人类文明的先祖与自己息息相关。虽然自己近边的一脉皆为平凡人,父辈、祖辈、曾祖辈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男女,但是在松林间行走,思念他们时,他们全有了时间之上使命般的意义。
松林在山上浩瀚成海,小城人在山下生生不息。岁岁年年,小城人的思索与日常全有松的渗透。松林为小城人生活着了青绿之色。难怪舞蹈《只此青绿》一上演,小城人一下就看懂了,并深谙其中的绝妙。如果说深冬时松林的绿为凝重,那么春天时松林的绿便为清新。清明一过,松林开始拂上新绿,翠绿色在枝头如雾般弥漫,好一场绿色的梦,浩大无边,起舞飘逸。许多美好的事物正在生发,幕帷已徐徐拉开。小城人见过无数次春天的松林泛绿了,糙了的心起初有些不信,多年前的梦想还会重来?怎奈敌不过整座山整座山的松林日复一日持续地新绿汹涌。小城人还是被感动了,梦想无须具体某事的成功与否,渴望一个春天的到来也是梦啊,心突然就化了,智慧在绿色的梦中醒来。幸好有翠色的松林,要不真不知从何处寻到希望,无限的美好挂在人们的脸上,心里甜盈盈的,一冬天的咳嗽便渐渐退了。层帘翠幕中,原野上的花次第开放,林中传来了雀鸟的鸣叫。
书本里介绍黄山松以奇特的造型引人惊叹,太岳山上的松没有突出的艺术的技法,无论是在乱石堆中生长,还是在悬崖边挺立,树干上下粗细匀称,像时刻立正的士兵,挺拔高耸,一柱擎天,直插云中,整座松林俨然千军万马的阵营,山上山下旌旗猎猎。太岳山的松生长缓慢,年幼时看村口的松碗口粗,年老时还是碗口粗,爷爷说他一辈子也没看出松树有啥变化。祖孙三代看一棵松,上下六七十年也没见长。一片松林齐刷刷向上生长,少说都有成百年,枝叶在高处交错,林涛在高天送远,如远古的传说拍岸。林下荫翳洁净,没有杂乱的野草,厚厚的松针铺地,光滑而松软。听涛,观澜,山中无岁月,松香袭人衣。在山里小住几日,归来满身的松毛毛味。小城人管松针叫松毛毛,针叶簇簇,不挨不挤,潇潇洒洒,有飒飒之风情。冬天折一枝插在屋子里青绿好一阵子,香气清清,且伴有雪的冷冽。正月天闹红火村里搭排楼,都是上山砍松枝铺排,绿茵茵的耸立在村口,使冬天有了勃勃的生气。
松林和小城人有说不尽的故事,松色青青,是小城人的底色,也是小城人的梦想之色,从群山淌出的流水亦是青青。带着松香的风,把松林之色带向山外。松下之交,高远散逸,怀着期待,小城人温柔地与光阴相处。
陈小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