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河流相映成趣,在大地上构成山清水秀的地方比比皆是,倘一个小村庄既有大“树”,还有“水”流一样的人,那么,这个地方一定是钟灵毓秀的。
省作协要去沁水采风,我问:沁水在哪儿呀?朋友告诉我:赵树理和葛水平的老家。
这时,一个介于城市与田野之间的女子浮现出来,蜡梅闪着它黄色的花苞,旧木凳上面坐着的人,在依旧很冷的阳光中,闻着沁河两岸的湿气与柴薪的味道。从《河水带走两岸》到《活水》,我沉浸在她的“水”中,感受着此“水”对彼“水”的欣喜与希望。掩卷之余,我已漂流在这条水上,那名字里有“水”的她也正在倾尽文字抒发对故乡的不舍与感恩,这种深沉的情与爱发自肺腑破骨而出,直到无路可逃落拓成悲伤与忧愁;这种忧愁又像沉静从容的村庄,在她溯流而上时若隐若现,这让我怀着期待踏上了涉“水”之路。
河流是多么神奇的女人啊!她把大地的种子送给两岸,于是,岸上长出了山,山上长出了田野和房屋,门楣上长出了文字,石碾子里长出了汗珠,炕头上长出了红盖头,空气里长出了炊烟。
沁河,这条从《山海经》中走出的河流,本身就令人遐想:“沁水之东有林焉,名曰丹林,丹水出焉,即斯水矣。”一条清凌凌的水从一片红彤彤的林子中欢快地冒出来,这是多么俘获人心的畅快。这条水轻而易举地走进了我的心里。
沁河绵延近500里,沁水处在土地肥沃的中游,两万年前这里的先祖钻木取火捕鱼狩猎,下川遗址中那3个火塘的火焰似乎还在熊熊燃烧,那些禾类植物的种子似乎就等布谷鸟一声鸣唱就开始撒种扬播。历山是沁水千年的源头,4000多年前,舜在这里开始他的千秋大业,于荒渺的历山下耕耘种植,在雷泽打鱼,在黄河之滨制作陶器,人们都追随着他,他忙得不分昼夜并很快见到了成效:“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他在历山且耕且牧,留下了鱼鳞般精美的舜田、留下了水草丰美的圈羊沟。如今,每一条溪流、每一块山岩、每一座村落,都浸透着舜遗留的文化气息。2400年前,“春秋毕,战国始”,三家分晋又演绎了不可胜言的晋国故事,这片土地涵养的文明与繁华埋藏在山水间。
初秋的午后,风和日暄,阳光挤进庄严肃穆的青松翠柏丛,照在我的脸上,此时,我伫立于赵树理陵园。赵树理陵园位于尉迟村牛头山的山腰,尉迟村因唐代功臣尉迟敬德在此隐居而得名,这里曾是重要的商贾通道,因乡民对过往行人以憨厚仁德相待而闻名,由此可知,这里也是人杰地灵。有人说沁水因两个人物闻名:一位是1000年前的荆浩,北方山水画派的鼻祖;一位是100年前的赵树理。赵树理陵园依山傍水,一条长长的台阶直通上去,台阶两侧书籍形雕塑是他的代表作,陵园正中安放着穿中山装半坐的赵树理铜像,他气定神闲直视远方,圆形墓冢前的八角亭里立着汉白玉墓碑。
默默凝视着赵树理——这位扎根于沁水的被誉为现代小说“铁笔”“圣手”的人民艺术家。山河有声誉,多半是因人而风生水起。80年前,赵树理义无反顾地加入抗战行列,深入山区发动群众,组织起抗日队伍,同时他还担任报纸副刊编辑,1943年完成了确立他在中国文坛重要地位的作品《小二黑结婚》,形成以他为代表的“山药蛋派”文学流派。他钟情于脚下的土地,日日下地干活,把对土地滋生出的乡情写成喜闻乐见的故事,深受老百姓喜爱。他写的故事都有美好的结局,但故事之外却有文字功能所达不到的迷惘与痛苦。他跳不出当时的时代,也割舍不下文字,重重地摔在家乡的土地上,那声如裂帛的一声现在都震得人心痛。
人心中淌着的河流大多与时光相连,这种地域体现出的偏爱是作家的不二选择:无他,仅仅源于情与不舍,就像鲁迅之于鲁镇、迟子建之于北极村。河流所能留在记忆中的都是动过真情的,女人是不是天生恋旧?萧红笔下那个温暖与苍凉交织的呼兰河,就是她对家乡流着泪水唱出的歌谣,那些村民有规律的生、无秩序的死,一年年跳大绳、唱大戏、放河灯、赶庙会,孤独的萧红只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冰冷和憎恶之外,还有温暖和爱。女人们心底的呼唤,山河都会听到。
夕阳下,我见到了最美的古堡,落日熔金流云凝滞,280米长的湘峪古堡金碧辉煌,高高的堡顶,兵洞连城,仿佛蜂窝依次排开,青砖灰瓦被燃烧得金辉镶满,透过雕刻着精美的“恩荣四世”的牌坊往里走,岁月仿佛融入了堡前碧玉如带的护城河中,静谧而悠远,镶着汉白玉的小桥倒影悠悠,形成水影相连的柔美与典雅。徘徊在古堡前,内心充满震撼。夕阳余晖下的小城如梦如幻,时间停止了,我也停止了,尘世浮华全都停止了。“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400年的光阴,曾经的惊鸿哪里去了?
湘峪古堡是沁河沿岸规模最大的古堡,它没有卢瓦尔河谷里香波堡与生俱来的贵族气,但那昂首苍穹的英雄气概是任何古堡也比不了的。明代在朝为官的孙居相兄弟用20年的时间建造完成的集军事防御与古堡民居于一体的建筑,已被风雨洗礼了400个春秋,它早已像一枚干枯的树叶,但寻着它的经脉及后人的保护性恢复痕迹,还是能看出它自信的容颜。
我停下来,目光在四处找寻,暮色潦草催得我有点心急。我要寻找什么?这时导游图上一排文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湘峪古堡距窦庄古堡10.9km、距郭峪古城17.8km、距砥洎城18Km、距天官王府13km、距皇城相府13km……真是三里一城十里一郭,这么多重新面世的古堡都在沁河两岸,它们是在保护沁河吗?显然不是。沁水富裕了,岸成了重要的通商码头,商贾云集,天下熙熙,为官一任的士族们势必都想衣锦还乡,于是,大大小小的宅第别墅鳞次栉比。水涨船高之后就是水落石出,明代中叶开始天道不济,天荒地灾导致兵匪到处横行,为了自保,豪族名宦们迅速散财,一座座城堡拔地而起,湘峪古堡修成了封闭的村庄、霸气的城堡,山与城相依,煞有气势。
站在藏兵洞里,从瞭望口往外眺望,一览无余。炮火与呐喊、冲突与纷争、强攻与死守,都曾经在这里分秒必争地上演着。加宽的护城河不见了吊桥,多了观赏价值。堡内房屋井然,石磨盘铺就的路和青石条小路逶迤进小巷深处,不知道曾接住过多少男人和女人的脚步,生存与生活的酸甜苦辣已杳然无存,所以人们拼命发挥自己的智慧,为岁月留下来过的印记,名字没了、记载没了,但后人的想象却因此而丰富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湘峪”由原来的名字“相谷”而加了山、水演变而来。村子被山水包围,背山临河,东临瀑布,西靠虎山,南山藏龙,北山栖凤,群峰环绕,苍松翠柏,宛一幅山水画。
漫步古堡内,仿佛步入迷宫,令人目不暇接,气势不凡的帅府院、威严并重的官宅、寓意深刻的双插花院、芊柔典雅的邀月楼、古朴敦厚的私塾院,令人赞叹不已,就连一个小小的过街楼门楣上都雕刻着有寓意的吉兽。古堡街道“五纵三横”仿佛棋盘,防御设施层出不穷,逃生通道巧妙多变,和别处大院不同的是,这里的大院多为三四层高的建筑,且夹杂些许欧洲建筑元素,这自然多得益于孙氏兄弟在当时的户部和礼部任职。
河水曾经带走的那段历史在行走中又从砖缝中升起,岁月能面目狰狞也可温情委婉。历史有所附着,才能体现出现实的美好与令人神往的灿烂。古堡的居民几乎都搬出去了,墙里墙外修葺一新,护城河在余晖中变成一块凝固的墨玉,白色的桥栏倒映水中,月亮现出慈祥,一派榕荫子孙的富态与满足。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斯人已去,后浪推走前浪,一山、一水都是河流送给沿岸子民的宝贝。如今,沁河的古渡口不再是行舟处千帆竞,而成了羊群集体逡巡的礼道。万物都蓄着生命的朝气,不管年代多久,它都呼吸着。沁水流经一个时时刻刻寻觅它的女人心上,注入我眼中的成了形象的文字与雕刻,它们像月光、像碎银子,散落在家祠、家谱、戏台、绣花床上,带来往昔热气腾腾的生活,带走红颜、恩爱和背影。沁水沿岸散落的古堡,它们在地理与人文的汇合中,让人看到农耕民族里先民们耕读传家、人神共敬的乡村繁华。
巷子小心翼翼地切割了村庄,把河流推到外面,把恩山义海留到了里头,那些窗棂镂空上的木雕牡丹、螭龙纹的翘头案上工整的经卷、樱桃小嘴上的绛红、凝脂腕上的银饰、袖筒上的刺绣、小囡囡的荷包和百子衣,全在巷子水亮亮的尽头开出桃花的艳,在烛光的调剂中无比雍容地闪出令人痴迷的暖。花开富贵,笙磬同音,小巷里面被巷子外面的车、马、骆驼接济着,走水路的、走陆路的,暮色中,门环只要啪啪一响,风雪夜归人领回来的寒气瞬间变成痴痴有神的目光,俗世生活就是迷恋着的一烟一火。
站在邀月楼下仰视,暮色遮住了它一半容颜,里面橘色光透泄出来,于是,从里面出来的人仿佛披上了一身的光,人从画中来,每迈一步都让这个古老的村庄成为更远的历史。是啊,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一条河在缓缓地奔流,由此想到,人和树一样都有凋谢的时候,但从人类历史长河看,所有的生命都生生不息,比起宏大的生命体系,一个人的生命又算什么。人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河流流下去、让沿岸的繁华不至于掩埋进地下的深渊而没有出头之日,古老的建筑是一本阅读过程的书,它不仅仅只有扉页和封底。
一条河流孕育了生命、决定了一方子民的形成,一座老城矗立的是一种家国精神的传承。所有的“水”在寻水者的心里,是不是已化作西塘桥下的绿波、南浔古镇的鸿影、阿婆挪动花盆时翩然的蝴蝶?周庄的那一叶扁舟所陪伴的迷楼,曾是作家冯骥才卖掉自己的精品画而保住的。这种比个人的爱更大的爱,也许就是为寻水而掉泪的情怀吧。
我忽然也有了一种伤感:我的河流在哪里?我没有深情地望过它一回,那条桑干河的支流是我儿时可游泳的地方,我也曾在夕阳西下的晚霞中,像一只孤独的小鹿眺望着父亲的归途,因害怕而不停地回头望着河水喧嚣。现在,河道满是凌乱的石头,过车时尘土飞扬。原来,没有了水就没有了明月星辰般的美好、没有了六畜兴旺的热气。我忽然有一种害怕。
沁河是幸运的。爱就是贴近生活去努力。保护住水,就是保护住生命的完整、就是保护住回首是岸的那些鲜活。河流是一只大鸟、是庄子笔下漫化的大鹏,它沿着河道飞,翅膀掠过两岸,轻的、薄的东西都会被翅膀带走,而留下来的就要生根。物质不灭,生生不息。从沁水走出的一些人正在陆续回来,回来的人依然会守护好这条水,并以水的形式溯洄游之。
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汉字从墨香里传承,戏剧从故事里传承,城堡从家族的精神中传承。
紫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