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阳城县西河乡峪则村,土话叫窑沟。15岁之前,我的活动范围基本上是两坡一条河。方圆五里的地方,只知道村名,没亲戚的村很少去过。峪则村距县城5公里,一年里去上一次,在老食堂喝碗老川汤,美得我像过年。
上大学后,每个假期都要回老家住一段时间。班车一进入阳城地界,就开始黙练老家的土话方言。生怕与乡亲们问候时,普通话无意中漏出,惹大家的耳朵不舒服。下车第一件事,先是摘眼镜,然后用原汁原味的话,与熟人打招呼,生怕破坏了原先的生态,弄得不和谐。据说,乡亲们对我很满意,说这娃不错,人没变。工作之后,每年回一次老家。除了继续说我的方言,见面时还不敢忘了递烟,恭身递上,弯腰点燃,吐纳之间,根与根就联结起来了。
今日斑斓之秋的我,像极了少年的我。那时我的学业很好,虽懵懂无知,却春风得意。现在的我虽然卑微,却很清醒与超脱。那天,扫墓归来,伫立南坡半山腰,望着熟悉的村落,喜忧参半,那是历史在此时的定格。西流水,你会断流吗?
西流水是我村东南面那座没有名字的山上流淌的一股泉水,因为坐东向西,被称为西流水。所谓的往西,只流了不过两米,便随村西来的水,一齐往东去了。小时候,搞不懂其含义,只知道西流水指的是那股山泉以及那一处方位,还听大人讲过,那泉水是山里一只金牛尿的尿,清冽里带甜,甜里含着金。可惜后人没留住,白白送给了下游的王曲村。前些年,王曲村的物资交流会,冠得就是西流水的名。当时我心里难受过一阵,是怨王曲人太精明,还是恨自己的村不成器,还真说不清。
西流水是我少年时期最诗意的地方。那时的马路顺着河,蜿蜒进了小山沟,西流水就在拐过弯的山脚下,清澈、透明、冰凉,不论冬夏,水流量始终是那么大,夜晚安静时还能听到它的声音。因为离我们住的地方较远,又因为村里从不缺水,所以只有在端午、春节等节日,大人们才去那里挑水满缸,讨吉祥求平安。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几位没事又勤快的老人,经常用小号的木桶,慢悠悠地把这水挑回家,供一日三餐之用。
我还记得20世纪八九十年代,村里的小煤矿就开在西流水的上侧,开了几年,原来村里四眼井的水位一齐降下去了,作为山村的血脉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断了。过去的河道,因为断流,自然被煤以及与煤有关的堆积物占了,只留下孤独的西流水,痴痴地向西张望、盼望、祈望……两米长的流程,核桃大的水量,肯定满足不了上千口人的日常,西流水伤心地折身向东,融在了滚滚黑水中。神牛赐给村民的甘甜与财富,被我们自己忽略了。我每次回老家,既想走近它,又不忍看它落魄的样子,那泉眼里流出的不再是甘甜的泉水,而是失望的泪。
如今进村的路垫高了,拓宽了,威武又雄壮。我的西流水怎么样了呢?不会被冷落与填埋了吧?我来到足有四米高的坝前,走下窄窄的水泥梯,走近了西流水。路改了三五次,水断了二三十年,西流水依然那么清冽,那么香甜。我俯下身,用手掬起水,先喝了三口,再洗了把脸。
西流水究竟流了多少年,真不清楚,还能流多少代,更无法预测。但只要山在,金牛就在,就永远有我的西流水。
裴高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