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过头去看,才发现小时候每天听的“小曲”应该属于童谣的范畴。
早些年,乡村精神生活匮乏,每当小孩子哭闹不休,或者是大人有了片刻的闲暇时,当娘的、当奶奶的会拖个板凳坐下来,然后把孩子抱到膝盖上,娇一娇、哄一哄:“俺孩听话,给你念个小曲儿听哟!”说是小曲,但并没有曲调,所以只能念,不能唱。“小蝴蝶,穿花衣,青草地上来游戏。飞到东,鸡抓你;飞到西,猫抓你;飞到我手里,说说话儿我放了你。”“小蔓茎(土豆),圪蔫蔫,俺到姥姥家住两天,姥姥见了呵呵笑,妗妗见了瞅两眼。妗妗、妗妗你别瞅,豌豆开花俺就走。”——这个小曲肯定是不能在姥姥家念的,尤其是妗子在场时更念不得,嫁出的闺女回娘家本来就不比从前了,如今还拖了个小尾巴,你再念这种小曲的话,哪个当妗妗的听了心里不硌硬?!
“明奶奶高挂挂,爹织布,娘纺花,买个火烧哄哄娃。爹一口,娘一口,咬了孩的小指头。”小时候我只知道,“火烧”是烧饼(当地的叫法),长大后,我才知道“明奶奶”指代的是月亮,细细品之,才发现这是一首地域特色十分浓厚的乡土诗。的确,新中国成立之前,这些在黄土里刨食的人大多不识字,或者说识字不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艺术创作的直觉与灵性。当然我知道,这些小曲既然来自民间,就不可能是某人的独创,应是众人智慧的凝聚和叠加;再加上战乱年间,人的住所不固定、流动性大等特点,也促进了民间多元文化的形成与互融。
以我生活过的黎城县平头乡为例,它属于县城的西南部山区,居民多数是清末民初由当时的河南逃荒至此的,虽经过近百年的融合和同化,但语言和风俗还是有很大差异的。比如小曲《听房》,平头乡的版本是:“嘣不哩嘣,小脚蹬。你躺吧,我吹灯,窗户外头有人听。谁在听?小叔公。”县城周边的版本为:“嘣不哩嘣,小脚蹬。你躺哇,我吹灯,霜阶外头有人听。谁在听?小叔公。”最明显的在于“窗户”和“霜阶”,当然我们山区把这种曲艺形式叫“小曲”,县城周边的民众则管它叫“连搭”,其实只是叫法不同而已,但因为黎城当地人发音佶屈聱牙,所以,外地人想听懂难度很大,因此也常常被周边县区的人咬文嚼字地学嘴取笑,比如有个《上城墙》的连搭,一句词,就把人听得云里雾里的了:“朽拿七七墙墙向青墙。”翻译过来,其实不过是一句绕口令罢了:“手拿七尺长枪上城墙。”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黎城县和周边的襄垣县、武乡县、潞城区、平顺县,以及晋中的左权县、河北的涉县,虽然都临界,但语系却自成一体,不同于任何一地,于是就有土专家说,黎城话里有唐音的残留,意思是,唐朝时长安城里说的话和如今的黎城话大抵相似。是也非也,由于时代过于久远,又无史实可佐证,所以不敢妄下结论。外地人说黎城话发音有点嗲,女声听起来很娇媚,男声听起来就有点娘娘腔了。但我觉得这观点有点以偏概全了,比如靠近北山的黄崖洞镇,说话就一点儿也不嗲,且山声野气的,女音听起来也特别爷们。以黄崖洞镇的连搭《借盆》为例,可窥斑见豹:“俺去你家借棚,瞧见你家满满映,吓了俺,赶紧翁翁给捏闭上梦。”翻译成普通话则是:“俺去你家借盆,瞧见你家满满一家人,吓得我,赶紧稳稳地给你家闭上门。”
黎城县方言的特色是,乡乡不同、镇镇有别,粗听大同小异,细听小同大异。东阳关镇有一个可以边跳边念的连搭:“圪根根儿,天明了,小虫儿(麻雀)飞到长宁了,长宁花儿开红了,你一朵,我一朵,咱俩人对住扭秧歌。”初听时心里充满了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是“长宁花儿开红了”而不是别的村庄,后来追根溯源,才知道长宁村的李氏家族在明清两朝时曾是显赫的官宦人家,他们家有一个很大的后花园,叫“磊园”(地方史志上记载有许多李氏家族的历史典故和家风家训),自家花园的花可以“你一朵,我一朵”地任人采摘,可见李氏一族的格局与品行。
其实,不管是小曲、连搭,还是民间俚语、地域方言,都是经过岁月淘漉沉淀下来的精华与维生素,是民间文化多形式的展示和呈现。
我小时候生活的平头乡,位居山地,再加上是外迁来的,所以居民大都憨厚、实在,你若到此地走亲访友,山道上随便碰到一个人,都会说:“过过晌午吧!”意为留人吃午饭。但到了县城四关或者周边的村庄,由于耕地较少,加上早些年人们生活不富裕,所以人大多抠剥,到了中午,主家会说:“哎呀!我做的饭‘贱’了,要不倒留你吃饭了。”做饭少了,就说做得“贱”了;洗衣服盆小了,就说水不“宽”。猛然发现,形容词这样一用,让人觉得咋就这样得体呢?真是增一分则过、减一分则失色。女人在家坐月子,亲友理应前去探望,但若着急去看,家中长辈会说孩子还“浅日”嘞,等满月了再去吧!意思是小孩子刚生下来,魂魄还不全,极易受到惊吓,所以要等牢靠一些再去探望。
在当地,如果男女双方确定了关系,男方会挑选一个黄道吉日,邀请女方的七大姑八大姨到男方家里“相家”。查字典知道,“相”有亲自用目观看的意思,所以人可以“相”,家当然也可以“相”。细细思之,不过是借相家之由,到男方家里吃顿饭,和闺女未来的公公婆婆增进、沟通一下感情而已。人相过了,家也相过了,女人嫁到村里没两年,还是跟人跑了,抛下一句话:“挣不来钱,没出息!”于是,在村中就掀起轩然大波,众人皆“贬贱”她:“不是哈(他)没出息,是你叫钱‘淹’了心了?!”好一个“钱淹了心了”,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极强,不见污言秽语,却一字入骨。若有谁家媳妇不孝敬公婆,必有邻家大娘或者婶子来劝告:“红白布衫轮流穿。”是啊!哪个女人嫁到夫家不是先穿嫁衣、后穿孝衫的?!
一朵开得很大的南瓜花,开过之后圪蔫了,没有坐胎结瓜,那这朵花就是撒谎了,大家就都叫它“谎花”。扁担叫“担杖”;火柴叫“取灯”;若身体无恙就“款当”,心情不好叫“心歪”;喜欢一个人叫“待见”,讨厌一个人就说“心烦”——不如就说是“不胜”;想吐就说“哕”;蹲就是“圪蹴”;脾气不好就是“麦秸火”,形容燃得快、熄得也快;最妙的是媳妇唤作“秀”,有土专家解读说这是媳妇一词念快了出来的读音,但我总是会联想到“清秀”“秀气”一些很美好的词汇。
有男人上山摔伤了腿,叫来赤脚医生给正骨,结果人家一碰就躲、一碰就躲,大夫就说:“你再要‘护疼’,我可不管了!”还有更绝妙的。传曰两村妇吵架,一个说:“你要爱吃醋,我也不怕酸。”另一个回敬:“你要爱告状,我也不怯官。”吵架都能吵得这样儒雅、不粗俗,可见民间文化之深厚,倒是我们这些自诩学富五车的文化人,一吵架就词穷、张嘴就是脏话连篇,实在令人汗颜。
行文至此,瞥见阳台上的长寿花,细细碎碎地已爆了满满一盆花蕾。我知道,它之所以被冠以“长寿花”的学名,是因为开花期长久,但我还是喜欢叫它“年花”,因为,我们当地人就这样叫;还因为此花一开,就意味着年要来了,是伸手可及的欢乐、希望和吉庆有余。
张俊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