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的春天,无疑是从一场冰雪孕育而来的。作为黄土高原深处的一座城市,这里的冬天很漫长,一直到最后的那场冰雪来临,给这片土地带来湿润,给所有的植物带来积蓄湿意的机会,春天才会姗姗来迟。所以,我几乎从立春前后的皑皑大雪开始,就能听到春天逐渐走近的脚步声,缓慢又坚定。
这时候,冰封的汾河已经悄悄地消融,风也失去了凛冽的气势,柔和地裹挟着纷纷扬扬的雪,在空中跳一曲妙曼的江南舞步,才肯落在无边无际的水波里。这雪落,喜欢从黎明开始,几乎没有声音,如同喧嚣过后声音忽然消失的那个瞬间,整个城市静谧成虚无。得闲的时候,人们纷纷涌向迎泽公园去看雪。看雪的地方,必须要有一群正直又忠实的松柏、冷杉,或者四季青,必须有郁郁葱葱的绿色做底。大雪压在它们身上,每个枝叶都团结在一起,努力撑住这雪的重量,不惜弯下挺拔的脊梁。雪色和绿色最是相得益彰,这雪,更洁白温柔;这绿,也更有生机和活力。看雪时,最好有一座横卧在水上的拱桥,配着逶迤的白玉栏杆和高挑的檐角,太原就变成了晋阳。人们看雪,其实是看太原最后一场盛大的冬日美景,也是在大雪中寻找一场春天的开始。
春天最开始的时候,气温忽高忽低的,动荡成一幅活泼伶俐的折线图谱,最高的地方在中午,穿条长裙去散步都能晒出一身汗;最低的时候是凌晨,仿佛刚融化的春水又要重新冰冻。有一天,午休散步晒太阳时候,偶遇了一位比较健谈的环卫阿姨,闲聊几句就听到她有关穿衣服的烦恼:巨大的温差,让许多人失去判断,羽绒服和短袖出现在一个街巷,长靴和单鞋在一个店铺碰头,幼儿园里有的穿棉袄、有的穿单衣。我想起西藏的青稞酒和糌粑、想起新疆甜滋滋的哈密瓜,也开始思考这温差对山西的意义,难道岚县的土豆得益于此?或者说,吉县的苹果和隰县的玉露香梨都得益于此?
白居易在杭州唱过: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苏轼也说过:春江水暖鸭先知。要我说,太原的春天也是从晋阳湖那无垠的碧水开始的。乍暖还寒的日子里,晋阳湖公园里的游人越来越多了,放风筝的小学生们、拎着桶桶玩沙子的小萌孩们,把两岸的水草和杨柳都吵醒了,它们懵懵懂懂地张开眼,伸展出嫩绿的新芽,才几天没见,就长成了婀娜的风姿。这时候,不知名的禽类也多了起来,张开翅膀扑腾两下,又在人们惊喜的呼喊声中凫进水里,捉条小鱼,仰着脖子吞下去。
太原的春天,一定沾染过清徐的醋味,等这酸香的春风刮过杏花岭的土坡,刮到尖草坪、刮到了山上的时候,整个大地都被熏得暖了;这酸味并不刺鼻,细腻无声地蛰伏到秋天,才能把漫山遍野的树叶都熏红。或许它蛰伏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算短,足够把饱满的粮食酿成一坛杏花村的酒,在冬天将将下雪的时候,和亲戚友人问上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从这里看,山西虽然四季分明,但是,当明媚的春日来临的时候,我们可不能忘记冬日那场大雪,不能忘记雪里覆盖的那些温热的湿润和因果。
太原的春天,如此静默、缓慢、谨慎,尽管更多的时候,它喜欢犹抱琵琶半遮面,在乍暖还寒的时候来一场寒流,甚至降下来一场桃花雪,用太原老话说,这春天真不敞亮!看似磨磨唧唧的,但每当一场雨雪降临后,四周的原野就会变得更绿、更深:从“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淡绿,变成“浅草才能没马蹄”的嫩绿,再到“草色青青柳色黄”的深绿——春天来的时候,大街巷陌的颜色可不会说谎。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黄土高原的厚重和春季巨大的温差,让山西的品格变得更有韧度。而我认识的太原人,大多数也和这春天一样,特别沉得住气,他们在事情没有十足把握的时候,不虚张声势、不透支胜利,谨慎小心地等待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同样,他们也擅长在不长的春日时光中,等待那个姹紫嫣红的春天,等待那个气温回暖后衣衫轻薄的春天。
许建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