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们摇晃着身子尖叫着,时有枯枝断落地面。窗上的麻纸“呼啦啦——呼啦啦——”地拼命抵抗,终究还是被撕开一道道破口。这些可恶的风或是想看我们笑话!教室里的动静确实不比外面小:有不停跺脚的,有哈气搓手的,有擤鼻涕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杨老师不得不将嗓门提高再提高,以便不被各样的嘈杂声淹没:“所以——啊——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只有好好学习——啊,长大了才能像我一样——挣工资!才能戴有脸的栽绒帽子!——啊,才能到县里的桥口——美美地——吃他一碗羊杂汤!——啊,啧啧!要是再泡上一根刚出锅的稀溜溜软的麻花,就更美气了!”他涨红着脸,眼里闪着亮光,脑门和嘴唇上也都闪着亮光。
“栽绒帽子”大家都看得见,杨老师自己就戴着呢。帽脸儿上课时挽起,到风地里时便展开,从不冻耳朵。我家也有个栽绒帽子的,外面是军绿色,棕黄色的栽绒里子少说有半寸厚,是父亲的。确实,“栽绒帽子”似乎只有在外“干事”的人才戴。连爷爷那样威严的人都没有,连三叔那样里里外外啥重活都干的人也没有!跟我们一样,天冷外出时他们也就缠着个围巾,最多戴一顶手工缝制的皱巴巴的有脸儿薄棉帽,帽檐儿还总软塌塌地耷拉着。不过,在寒风刺骨的冬天,想到父亲穿着那件蓝色大氅,戴着那顶栽绒帽子,系紧了帽脸儿捂紧了耳朵,口鼻上扣着覆满煤灰的白棉纱口罩,坐人家拉炭的顺车从一二百里外的山里一路颠簸回家,也确实需要!
至于“羊杂汤”,简直是天方夜谭!毕竟,连县城都没去过,怎么知道“羊杂汤”?即便如此,顺着杨老师满脸满眼的光亮,顺着他满嘴飞溅的唾沫,大家的思绪还是随着想象飞到了县城、飞到了桥口,看到了那大碗大碗腾着白气、洒满葱花、飘着一层红辣椒油的羊杂汤,看到了刚出锅的酥软麻花以及烤得松脆焦黄的白面“火烧”……教室里一片寂静,听得见咂巴嘴巴和吸溜口水的声音。
杨老师矮胖身材,谢顶,两鬓花白,面色红润,性格温和,既是我们的校长,也教自然课,喜欢每天早操后对我们训话。“今天下午——啊,我们要大扫除——啊,除了笤帚簸箕——啊,每个班还要拿几个筐子。”怕大家听不懂,顿一下又说:“也就是咱土话说的‘蒫’(读cuo)——啊。”“明天——啊,就要参加联区统考啦——啊,数学我再强调一点——啊,遇到文字题不会算,先把文字——念3遍!”总之,内容五花八门,但多是鼓励大家好好学习的,也曾表扬过我两次。一次是说我从小有志向,将来要读高中、考大学。我那时傻兮兮的,哪知道什么高中、大学?准是父亲跟他交好无意间说的。一次是我被评为地区“三好学生”,他高举奖状煞有介事地说:“大家看看,看看!看这奖状多排场!带红绒绒的!还有两杆带擦儿的铅笔和一个硬皮日记本!多美!”说得我满脸通红,心里却像灌了蜜。
小学几年,每当看见杨老师那闪着油光的脑门儿和红通通的脸,我就想,肯定是挣钱多(每月80块钱呢)每天都能吃上大肥肉,精神才那么好!也许从那时起,“栽绒帽子”和“羊杂汤”在无形中已成为我学习的动力。
桥口那口熬羊杂汤的大铁锅存在了好多年,两旁打饼子的、煮麻花的直到我参加工作也还在。只是,杨老师早早不在了。
那年,我读初三,杨老师还不到退休年龄。我记得从供销社买了什么东西从村十字路口往东街走,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蜷曲在胸前,拖着一只脚从南街口往十字路口走。我扭头看到他时,他正好驻足抬头:脑门依然发亮,面色依然通红,只是眼神不再似从前明亮。我没敢近前,只匆匆一瞥便低头回了家。
两年后,父亲说杨老师没了,是“脑溢血”复发。我不知道最后看到杨老师时他是否也看到了我,假若真看到了,心里会不会怪我?
40年了,我虽然“干了事”也“挣了钱”,但终究没买过一顶属于自己的“栽绒帽子”,也没能到桥口静心享受那碗喷香的“羊杂汤”。只是,心里会常常想起。
杨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