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心里,母亲代表家园。母亲是我们家园的侍者,母亲构建了我们的家园。更重要的,母亲构建了我们的精神家园,是我们精神家园的建设者、缔造者。我们则是母亲精神境界和道德修养的传承者和捍卫者。这一点毋庸置疑。
母亲没有文化,只读过小学一年级,但母亲天资聪明,与人为善,语言丰富,甚至通禽声畜语,这使得母亲能准确领悟家禽家畜们的意图,实现与它们零距离的沟通。母亲喂养过28头猪、29只羊、580多只鸡、5900多只兔子,还喂过几只黄犬和一些迷途的鸽子。事实上,母亲还喂养村西田野上一群又一群的麻雀。它们像定了时的闹钟,每天成群结队,吵吵闹闹,起落于我家的屋檐、树木和麦草垛之间,准时准点,从不间断。好像房屋是它们盖的,树木是它们栽的,麦草垛是它们搭的,它们就是整个院子的主人似的。这样一来,它们分享母亲给家禽家畜们的吃食也就入情入理、无可怪罪了。母亲一辈子,除了侍候家人,再就是充当家禽家畜们的侍者。对待禽畜,母亲像对待人一样,从来不让它们饿着。田野上有的是青草和野菜,母亲总能给它们弄回充足的食物。即便是调皮的禽畜,母亲也从不打骂,母亲理解它们,母亲有更高超的办法对付它们。一只鸡把蛋下在别人家或队里的麦场上,母亲就给它搭一个新窝,搁上暖和的麦草,放进一只引蛋,用篾筛扣上几回,保管它日后不再下野蛋。母亲总是给禽畜们尽可能多的自由。一天中,它们总是有充足的时间在院子里美美地休闲一阵子。猪能享受到母亲捉虱子、挠痒痒,它还会舒服地躺下来,像一个享受按摩的懒汉。小鸡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母亲身后,好像母亲是它们的母亲。连最没心肝的兔子也领会母亲的口令和手势,放风时间终了,母亲如施法术,拍拍手掌跺跺脚,兔子们就从兔圈的门洞里鱼贯而入。这叫许多人叹服。我家的一只大红公鸡简直就是村西一带的王子,每天总要腾出一些时间,飞上最高的墙头,拍打几下翅膀,引吭高歌一番,然后威风凛凛地在村西所有的鸡群中巡游一遍,大有君临天下的王者气象。有几次,它还把全村最漂亮的一只母鸡领回我家的鸡舍,展示出成熟雄鸡的非凡魅力。
在我们家,大凡有生命的东西,包括我们和禽畜,都是母亲的孩子和朋友。我们的平等意识,源自同母亲和同母亲豢养的禽畜的相处。母亲给予我们的主张成为不可逾越的底线和重要构件。
母亲有与自然对话的天性。比方说,风刚刚在西伯利亚生成,母亲就把棉衣棉裤从衣柜里取出,浆洗、晾晒,等我们暖暖和和地穿在身上,北风就吹到了村子的边缘,我们看见风飞越村庄,横扫原野,吹衰百草,但它从来带不走我们的温暖,我们的温暖藏在棉衣里头,装在内心深处。比方说,水气还在山坡酝酿,母亲就打一个寒噤,最先感知凉意,叮嘱我们下地要带雨具,看见雨线就到瓜庵躲躲。我们总是刚坐在瓜庵的石凳上,雨脚就紧跟着来到庵外,雨控制了田野,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躲过雨水。想想看,母亲只有小学一年级的文化,但她对自然、生活、哲理的感知力和预见性,我们念完大学都没有学会。事实上,我们忽略了好多本源的东西,远不如母亲那样知冷知暖和富有满足感。多年后,回过头来,我们感到母亲有很深的学问,这些东西,藏在书本里面很深的地方,我们没来得及读懂,就仓促地走进人生。
和母亲谈话,我感觉到惭愧。她总是简捷地谈及本质,直接点击事物的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如同打蛇打七寸、杀鸡杀脖子。这些是辩证法教材教给我的,但我掌握得不好。辩证法教材没有教给母亲,但母亲运用自如。比如,有时候我们说事,自以为学识渊博,东拉西扯滔滔滚滚,只怕人家不懂,实则既虚荣又苍白,纯属拖沓冗长之辞。有一次探望母亲,适逢母亲小病不适之后。见了我们,母亲十分高兴。闲谈之余,母亲说,近来胃口好了,吃草都好吃。真是言简意赅。迄今为止,我没听到过比这更形象简洁的话。母亲能吃饭,我有多高兴。其实母亲一辈子口憨,只是被我们累坏了身体,才不想吃东西,或者好吃的从来不舍得尝尝,全留给我们吃。现在看来,我的节俭是从骨子里来的。如果我不坚守一辈子而贪图荣华,那我就背叛了母亲,就像那些贪婪软弱之人,为一己私利而中途变节,背叛了亲人、朋友和正义一样,虽然换得了半世浮华,却遭人唾弃。这让我自觉幸福。
在那些饥寒的乡村岁月,我们粗茶淡饭,食不果腹,但每一口,我们都吃得津津有味、无比香甜。是的,一个字,香。父亲宰鸡,母亲熬汤。在一年中最青黄不接的时节,酸菜、咸菜吃得我们眼睛发绿,从里到外没有一点油星,父亲母亲就有点撑不住了,出来端详哪只鸡不下蛋,开始酝酿吃荤的计划。站在鸡栅栏门口,父亲母亲看了又看,看后又回到里屋,过一会儿又出来看。最后往往是母亲把鸡一只一只抱在怀里,用手指插进鸡的肛门做实质性检查。这是母亲的绝活,很多农村人懂得并使用这种检测方法。可以说,母亲对鸡了然若揭。谈及这些,还需要顺便说明一点:母亲还会给鸡当外科医生。在野地里吃了农药的鸡,蔫蔫地要死去,母亲就用剪刀给它开膛,取出毒食,洗净嗉子,用棉线缝合伤口,这些鸡就一只一只活下来,为人们下蛋。母亲的这种医学天才,在我们村尽人皆知,这使得母亲成为一名不计报酬的赤脚兽医,为村里人医好了不计其数的鸡。查到没有蛋的一只,母亲递给父亲,一边说:“可惜了儿。”母亲说可惜了儿,把“了”字读成liao音,儿化音拉得很长,足见真是不舍得。鸡生产同人干活毫无二致,时间长了也要休养休养。我们从小在鸡窝里长大,这点事还晓得。母亲难道还晓不得吗?歇过个把月时间,这只鸡就会一天下一只蛋,一天下一只蛋,就像父亲哪一天都要下地干活一样。母亲炖鸡舍不得用炭火,田野上生产了足量的能源,麦草、豆梗、玉米秸、芝麻秆、棉花壳、树枝树皮和树根。阳光、土地和农民共同制造了这些可靠的燃料。母亲只要顺便捡回来就可以了。这就是为什么母亲从来不从田野上空着手回来,要么是一把猪草,要么是几截干柴。母亲生了火,用一口二号的笨铁锅,一把一把地烧火炖。因为是老母鸡,要炖上几个小时。柴火噼啪,炊烟飘香。母亲炖鸡有如陈抟炼丹,神情专注,镇静自若,好像要炼上1000年。咕嘟咕嘟的炖肉声几近天籁之音,真实地虚幻而古怪。刚掀开锅盖,鸡汤的香味就引来了两只野猫,在我家的窗沿上喵喵而鸣,旨在分享美味。一缕风则把鸡汤的香味送遍田野,香倒了河边的玉米、大豆和葵花。我比馋猫还馋,在诱惑中焦急地等待。这时候,我就想时间会是一只行动迟缓的海龟,生来就驮着我在长夜中漫游,但我搞不清它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因此我常常乘坐时间的后背进入睡眠。鸡肉是在被叫醒之后吃到的。鲜美以绝对优势驱走了困意,我精神抖擞,大口咀嚼,连鸡骨头也吞咽下去,那种香味摄魂夺魄。
广阔的田野,我们的家园,给了我充足的感恩情怀和同情之心。比如我容易被打动,还同情弱小。这就是说,我内心刚强,但眼睛很软。贫穷、善良、高雅的东西,常常让我饱含热泪。这样使我的灵魂感到安慰。我曾经为制止伙伴们伤害蛤蟆而大打出手。当然我还救过其他一些生命,总的来说是些虫虫鸟鸟,比较典型的则是一条蛇。这条可怜的蛇遍体鳞伤,命悬一线,险些被乱石砸死。我后来把它放生到安全的草丛中。母亲说过,猫肚里有化骨丹,蛇身上有接骨丹。我对此深信不疑。因此,我相信它活了下来。接骨丹之与蛇,其要在于自救。那时候,据我所知,在我们的田野上,野生动物还得不到另类医生的救治,自然法则遴选保留下来的自救机能被广泛运用于治疗意外伤害。
母亲说,活在世上,小虫虫也得动弹。动弹之意,母亲是指劳动。母亲有大量的实例印证她的观点。鸡在野地里捉虫,用爪子在草丛和泥土中刨食植物的籽实。蜘蛛在枣树上抽丝结网,旨在打造一顿精美的晚餐。一队蚂蚁在运走饭桌下的一粒米饭,还要赶在下雨之前加固巢穴。后来我明白,母亲观察了这些,并讲给我们听,是要教我们勤奋。因此我们尽可能地勤奋。这些教授方式表明,母亲循循善诱,见微知著,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教育心理学的本质理念。她从我们的家园也就是广阔的田野上,轻易地提取了素材,教给了我们一些简明的道理。母亲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母亲半辈子飞针走线,补给了我们一身温暖。我们内心的温暖,都是母亲一双手一针一线缝上去的。回忆起来,那是一些晚上。因为遥远,我感觉恍若隔世。实际上那些事情确已隔世,无可更改地留在了20世纪。因为漫长,还可能是在冬天。那些晚上,我一觉醒来,母亲总是在纺线、纳底、补衣裳。油灯如豆,昏黄的光线像一张玉米面饼,无声地散落在土炕上。我就想时间是母亲的纺车转出来的,肯定会像母亲纺的棉线那样长。我听见落雪有声,野猫经过雪地回去睡觉。因为干活,母亲大概没有觉察到这些。我想,既然我很费鞋,比一匹马驹还能踢打,还不如生为一匹马驹,小时候不用穿鞋,长大了钉一双铁蹄子也就行了,以节省母亲的劳动时间。母亲通宵达旦,皓首穷年,做了一件无形的衣裳,那就是勤劳节俭。母亲技艺精湛,用心专一,制作的衣裳坚若铠甲。这件衣裳穿在我们身上,如前所述,就像钉上去一样。有几次我试图脱下来,换穿一件皮尔卡丹,怎奈母亲钉得太牢,脱下来会伤筋动骨,只好作罢。
乔文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