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兔年,正月初六,我的父亲走了。他的突然离开,令我始料未及。他临终前,身边只有妹妹和妹夫,还有他的3个亲外甥陪着他。我和弟弟因远在南京和天津过年,都没有在他临终前赶上见他最后一面,这使我们深感愧疚,也给我们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和铭心刻骨的刺痛。
人常说,父母在,不远行。但生活的牵扯,让我们忽略了。
弟弟虽然也紧赶慢赶,下了高铁,就搭上了去妹妹家的客车,但人在旅途,还是接到了令他泪流满面的电话,弟弟随后打电话告诉我:哥,爸爸真的“老”了。惊闻噩耗,我猝不及防,瘫坐在女儿家的沙发上,半天才稳住神,心急火燎地让女儿给我抢最快的能直达回去奔丧的高铁车票……
也许是命中注定,我和弟弟不能临终尽孝?但是爸爸,您不是说让我们好好过年,一切过了正月十五再说吗?怎么说走就走?
我的父亲,1935年出生,一米八的大个子。在他近90年的生命长河中,他饱经沧桑,能把生活中的苦和难,逆来顺受,糅合进自己的乐天派的精神世界里去适应,做起事情来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切苦和难,在他眼里都不算事。
他7岁丧父,10岁丧母,从此开始寄人篱下。13岁起就开始下窑挖煤拉套,为的是勉强能糊口和补贴家用,况且寄人篱下,谁家也不会养吃闲饭的人。
他一生中,经历了许多大灾大难,可谓“惊心动魄”:17岁,他孤身一人,前往湖北黄冈某部队驻地,用皮箱拎回了他哥哥在部队亡故的尸骨,埋回爷爷奶奶脚下。他曾经是正式工人,4年多的青春和汗水挥洒在古书院煤矿前期的矿山建设中,从一个埋头苦干的工人被提拔为中队长。动荡的岁月中,他回了老家,后矿上曾三番五次派人请他回去,都被他婉言谢绝,从此便与铁饭碗彻底无缘。
他后来当过生产队长、大队保管员,公社后来把他派去小煤窑下坑当技工,一天记一个工,有5毛钱的生活补贴。他一干就是十几年。条件简陋的小煤矿,隔三岔五会有人遇难,父亲屡屡身处险境。在那段时光里,父亲如果没有按时回来,我们兄弟几个常常会一路狂奔,一口气跑上老岭顶,向那一览无余、黑黢黢的煤窑弯方向焦急地张望,直到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出现了他高大的身影,我们才能放下心来。
正是父亲用这弯腰拱脊的血汗钱,维系了我们在艰难岁月中的六口之家的生活,我和哥哥也有幸顺利读完高中,成了庄上当时唯独的两名高中毕业生。那时的父亲踌躇满志:只要你们能念动(懂),你考到哪里,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们供到哪里!今天,想起父亲说这话时的音容笑貌,我深深体会到了父亲藏起来的“满面灰尘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艰难!
20世纪80年代初,公社改成乡,乡镇企业的领导让他承包了那个小规模陶瓷厂。上任才1个月,就逢连阴雨,两孔作坊窑倒塌,两人遇难,他是东挪西凑还贷了信用社的款,才安抚了家属。过了两年,刚缓过劲来,聘请来烧窑的一对父子师傅,在冬天里的一夜间,双双煤气中毒身亡。父子俩都是人家家里的顶梁柱呀,一下没了,谁会善罢甘休?家属怀疑有人谋财害命,公安介入,调查、尸检,来来回回折腾了不少日子,父亲拉下不少饥荒才算满足了家属的要求……在他过往的岁月里,这样的事情有许许多多。每一次都有“灭顶之灾”的危险,但每一次他都能从绝处逢生。女儿早年听他讲自己“惊天动地”的故事,完了,总结了一句话:爷爷是能把天下的一切苦事难事,当成糖来吃的人!
10年前,母亲去世。本来我们没理由不和父亲在一起生活。但,他性格倔强,最后还是选择了一个人回农村生活。他说,我能走能动,想吃什么我做什么,比在你们城里的阁楼里强好多倍,再说农村一马平川,平进平出,城里这房子上上下下,极不方便,出去我又谁都不认识,两眼一抹黑,哪有我在乡下生活得开心?我们拗不过,只好随了他。我们只能在闲暇或节假日回去看看他,经常见院子里有一些老人一起打扑克、斗地主,玩得不亦乐乎,也就放心了许多。
80岁高龄时,父亲还忙里偷闲种着两亩多地,种植些瓜果蔬菜和玉米、谷物。我们劝他不要种了,他总是说,闲着干什么?活动活动对身体好。那几年,他总能把我们要回去的日子掐得很准,早早为我们每人准备一份石碾的新小米和自己种出来的瓜果蔬菜,供我们拿。
3年多来,因疫情原因,我们回去探望父亲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屈指可数,甚至还错过了一个春节。
两年前我回去看父亲,见他郁郁寡欢地坐在院外的门墩上,问他怎么不打扑克了,他淡淡地说,同伴接二连三就走了七八个,组不起场了。
隔了几天,就听说他摔了一跤,头也破了,当村人发现他倒在家里,脸上有血时,他竟浑然不觉,以为自己刚睡醒。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能再让他一个人生活了,便和兄弟姊妹们商量轮流伺候他,每人4个月,先从我家轮起。在我家住时,他常常爱讥讽自己说,不中用了,一辈子能跑能走,而今却成了累赘,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寄生虫”,我听后,一阵心酸。知道他刚强志气了一辈子,而今确实力不从心了。我告诉他,想多了,谁也有老的时候。
去年十月初一,他轮在弟弟家,一大家人见面时,看他精神尚可,一餐还可吃下一碗干饭。他平时没有什么基础疾病,所以,我们很放心。因为弟媳和我爱人,这几年一直隔三岔五在外地儿女们那里帮助照看孙辈,我们基本是聚少离多,两地分居,今年春节父亲应该在妹妹家,我们兄弟也想趁这个空当去儿女那里过个年。父亲知道后说,你们好好去过年,一切事出了正月十五再说。我清楚,十五一过,我就应该接他去我家了。谁想,刚初六我们父子就永别了!
燕子走了,有归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返青的时候;而我含辛茹苦、勤劳善良、一辈子刚强志气的父亲再也不会和我们有相依相偎的时候了……
马宇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