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洗就该睡了,但是我睡不着。时间已是深夜,窗外下着雨。感谢苍天,此刻似乎知道我内心的悲痛,用雨水替代我强忍的泪水,为我多年不见的战友李桂群的离去,肆意滂沱!
说起来,我与李桂群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大概不到3年吧。他1977年入伍,也就比我先当1年兵。记得刚到连队的第一个晚上,开班务会,班长介绍老兵,说到李桂群:“这是我们班的大个子,个子最高、文化最低。你们这些文化兵,今后要多帮助他。”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把我安排在了李桂群的邻铺。然而,我对他的帮助少而又少,而他对我的关照却是每时每刻。
李桂群是河北霸县(今霸州)人,个子足有一米八几,因偏瘦,就更显高挑。班务会当晚,正好是我们班站岗。我算了一下,每人1小时,轮到我就到了深夜2点。那时我正是一沾枕头就不会醒的年龄,第二天起床号把我拉起来时,我一下懵了,怎么没有起来站岗?我把目光投向李桂群,他不接我的询问,穿衣,下床,叠被子。出操回来,战友告诉我,是李桂群代我多站了1个小时,将口令和枪交给了下一位。
我当兵时还不满18岁。当年高中刚毕业的我,并没有报名参军。碰巧我们大队先去的5个人体检都不合格,需要人去补选。我大哥当时在枝柳铁路工地,他报了名却赶不回来。在我们那蹲点的公社武装部王部长对我父亲说,让你家老二去吧。结果就这样我懵懵懂懂地来到了铁道兵部队。因为是南方人,又因为年龄小,3号军装穿在身上松松垮垮。还因为我几乎是从校园直接进入军营,没干过什么重体力活,完成施工任务就十分吃力。李桂群就成了我的“保护神”。我们下到连队时,部队正准备从陕西安康移防到山西娄烦,新建太古岚线。正是七八月份,搬家安家十分辛苦。记得到新区铺设水管,直径80厘米的钢管有十来米长,需要两个人抬,李桂群就主动拉我做搭档,而他每次几乎就扛在了水管的中间,重力都落在了他的肩上。另一头的我,钢管就像搭在肩上似的,丝毫感觉不到它的重。
我那时候还没有午睡的习惯。每天中午,我都是趴在床上,拿一本书看。班长对我总看书产生了看法,不久后就把一直由李桂群扛的机枪交给我来扛。虽然叫轻机枪,但重量要比自动步枪重很多。把枪交给我时,李桂群手把手教我如何擦枪、如何保养。那时候还没有电视,看电影是战友们的大喜事。团电影组一般两周下来放映一次,选一个连队设场,其他连队就走路到放映点看,最远的路程有两三里地。有时看电影需要带上枪,这时候我就会很“惨”。步枪和冲锋枪可以背在身上,而机枪只能扛着。一只手提着小马扎,一只手扛着机枪,可以想见我是多么吃力。每当这时,李桂群就故意落下几步,等我们走到一起他就伸出手,有时候帮我提上马扎,有时接过我肩上的机枪扛一段路。班务会上班长表扬他,他说这是他的老伙计了,总想在肩上扛一会儿。
1979年初,部队从山西挥师南下,在广西前线待了半年多。7月返回后,为了抢回耽搁的时间,部队加大了施工力度,我们这个半机械连,也被安排了一些土方活。李桂群还是主动要求跟我一组。他个大力强,且不惜力,重活总是抢在我前面干。一天施工时,土层里冒出一块大石头,敲了敲,觉得可以用钢钎撬下来。李桂群把我推到一边,自己上到高处,拿起钢钎向下撬。不想用力过猛,钢钎从大石旁滑了出来,钎头上部碰在嘴上,上嘴唇立刻碰出一个口子,鲜血顿时流了出来。他捂着嘴,含混不清地说:“还好,牙没碰掉。”班长立即让他回连队卫生室包扎。中午吃饭时,看到他红肿的嘴唇,吃饭都很困难。炊事班给他做了面条,多少减轻了他咀嚼的痛苦。但他下午并没有休息,依然没事人一样,挥锹铲土,一身汗水。
这件事之后几天,我调到连部当了文书。不在班排了,但李桂群生活、工作的样子,总在我脑子里打转。每次吃饭时,他高高的个子,总让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每次看到他,他都跟我招招手,或者点头笑一笑。他在学文化的过程中,有时也到我的房间,问我几个字。有一次他来找我,拿出他给家里写的一封信,问我怎么样。这是短短的几行字,稚嫩的笔迹,想见他是用了大力气写出来的。我改了几个错别字,拿出信笺让他重抄一下。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回班里抄吧。我把那本信笺送给他,说:“写完了,到我这儿拿。”
两年之后,李桂群被安排退伍。我不知道是否送过他临别的礼物。我想,以他对我的关心照顾,我是应该送他一份礼物的,比如一个笔记本,或者一本书和字典。军营相聚,一别就是永恒,大多再也不会相见。但我确实想不起来了。然后就是百万大裁军,铁道兵撤销并入铁道部。然后我被调到团部,不久又调到师部。远离了朝夕相处的基层、战友,转眼就是30多年。
但我时刻没有忘记班里的这位大个子。班长的“个子最高,文化最低”的话语,总在我耳边回响。我跟朋友们讲我们之间的故事,跟妻子讲他对我的好,跟孩子们讲战友间的情义。讲一次,对他的思念就增加一分。前几年,想着快退休了,便四处打听他的联系方式和住址,决定退休后要去看他。疫情前一年,终于从他的同乡战友处要到了他的电话。我打过去,第一次没人接。晚上再打,终于听到了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我把名字报过去,问他是否还记得我。他很高兴,说当然记得。我问他的现状,他告诉我说自己有几个孩子,身体很好,每个月还有1000多块钱的参战补贴。话语中透出满足。我让他把家庭地址发给我,他说他不会。我想起他没有文化,就提醒他说让他的孩子们帮他发给我。他说好。
接着新冠疫情暴发,一晃就是3年。李桂群的地址一直没有发过来。想他并不比我大多少,身体又好,去霸州看他,久别重逢是顺理成章的事;重叙战友情,回报关怀,了却我的心愿,也一定是顺理成章的事。今天,在疫情放开后的第一次战友聚会上,我向他的乡友问起他。他告诉我,1年多前,因为癌症,李桂群已经走了……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纸上写作了。20多年前,电脑就成了我的第二支笔。今晚歪身床上,写下这些文字,帘幔不觉透出曙色。外面的雨依然下着,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停息。但任它如何瓢泼,也无法冲淡我此生的遗憾,洗去我此刻的悲伤!
黄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