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副刊

伞的浪漫

  单是为了回忆而说起一件物什,那一份藏在心底的美好与心欢,都如早春骤然绽放的杏花。一处处娇盈盈的花儿在晨曦中隔着窗棂与我对望,半个月牙儿已渐渐淡作青白,隐隐的花香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越散越远……
  每一个细雨微澜的春天我都喜欢走进林子里深呼吸。举过头顶的伞有种期待的感觉,伞之上下隔开了时间与空间,你能听到遥远与迫近的语言,你能感受仰望与俯视的明灭,你能在毫无背景的时光里任意行走与驻足,在荡起微尘的树干旁,让潮兮兮的风理顺头发。抬头四顾,朦胧的水影闪出大大小小的琼瑶碎珠,有些轻佻有些浮浪,宛若楚辞中的山鬼的眼眸,神秘而寂寞。
  春是最具有智慧的女子,她年年都能破解冬的魔咒,雨是她的知音,知道什么时候为她沐浴更衣,只需要一个夜晚扮一回隐形人潜入广袤的田野,一年风雨就服服帖帖了。可惜人们只喜欢桃李芳菲梨花笑,殊不知那正是春天挥挥衣袖要辞行的时刻。错过如此美好,其实只是一个撑伞的过程。那么,这柄伞撑得住光阴里多少的风花雪月?
  伞是最有气质的,它有爱的冲动,多少男人梦想拥有这样一把伞,不须访西湖不须过断桥就身不由己沦陷于销魂的爱情。这种爱的传染,不需要纸面的材质、不需要花哨的图案,只那么一借一递就把俗世里的爱不用兜兜转利索地揽入怀里。这样的娇俏暧昧、这样的大胆迷离,怕只在中国的爱情里才有。
  然而,世界是霸道的,令女人倾心的伞最初却是源于雄性力量的角逐。黄帝与蚩尤大战正酣时,天边出现五彩云罩住了黄帝,人神诧异,为此,帝王出行必擎此伞,曰华盖。青田戒露、绿地生风、入侍辇毂、冠盖如云,这样的伞无疑是最有气魄的伞,障尘蔽日,保护九五之尊的颜面。它脱离了市井变得高贵,色彩变成专一而专横的黄,再加上摹龙绣凤的图案,总觉得那样的伞离历史近离生活远,离情感表达更远上千万里。
  最早接触的一本故事书是《民间故事》,起源于我的表姐。我现在都搞不清楚,为什么她的父亲即我的舅父要在众多的儿童读物里年复一年买这样一本书,但是,就是在那破土而出的萌芽之春和炎热的夏天午后,我常常在她家的大炕上盘腿坐下,学着大人的样子先抚摸着有神秘图案的封皮,然后一本一本地展开。书里内容全是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和传说故事,那些神秘的、带着蜘蛛纹样的面具,那些带着古铜色绿的虬龙杖柄,那些跳起来还依然燃烧着的火焰,那些哼哧哼哧地夯着土地的踏歌,还有那些鲜艳的头饰和欢快的舞蹈以及原始的爱与恨,形成了令我惊骇的另一种审美意识。
  记忆在纸缝间寻觅,黄了的只能是岁月。因那些神秘早已存在,所以,意外之喜只需要耐心等待、相逢。
  看过的一些壮族的古老传说已是浮光掠影,山上的村寨、水边的艄公,还有美丽娇俏的姑娘唱着山歌撑着好看的伞,通过山水清清澈澈地传送自己的情愫,那脆生生的歌声像河水一样淙淙地流淌进对面小伙子的心里,于是,他们的眼神儿在交汇的一刹那,一把达情识意的小伞替姑娘遮挡住了那火辣辣的眼神儿,令对面的男子想入非非。我想,那些伞一定长久地活在命里了,否则,山那么清水那么秀,为什么我无数次在成年之后依然想着念着?那堆了半炕的一本一本的《民间故事》,在岁月的尘埃中,后来它们飘向了哪里?
  我看过侗族的一个舞蹈,那是一个神秘的表现祭祀的舞蹈,祭师们穿着绘有神秘花纹图案的毯服,头上插着羽毛,赤着脚,嘴里喃喃吟着咒语。祭师高举垂羽挂铃的彩花伞旋转,然后,一群女子跳着出来,手里也举着彩色伞。那伞是神也是头顶的天,这些少女踏地甩发,热情又忘情,既祭五谷的神,又用闪电般的跃动激活自己心中萌动的种子,那一刻,似乎一朵朵桃花在春天都能破胸而出,接纳她们早已燃烧的爱情之焰。木鼓和原始的乐器蓄势齐发,那些伞都旋转起来,令人目不暇接。我睁大眼睛忘记了呼吸,眼睛不能穿梭在一把伞和一把伞之间,仿佛看到了有一股不可阻遏的力量从黑暗混沌中遁入春天深处,去追寻更原始的一种畅快。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五彩花伞竟然在观众眼皮子底下都变成了青色的、浮动着的云彩,这可能就叫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吧。鼓乐戛然而止,皂紫、赤绿又呈现在眼前。那速度、那激情、那色彩、那不可遏制的滔滔炫目,让我顿觉生命是无以讴歌的伟大!
  巫傩的故事里,伞是神灵下达旨意的工具;爱情故事里,伞是有情人寄语情愫的道具。这些伞形态各异、质地不同,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时代,像一座座角楼披着历史的烁烁之光静静地伫立,它们不会取悦见证者,也不会让每一个造访者失望。
  民国的伞是最浪漫的。这把伞在一个古镇、一个雨巷、一个结着丁香一样芬芳的女子缓缓走过之后,就再也没有走出历史大众的视线,那刷着红桐油的纸伞一开一合惊艳了江南雨,那一款高领清白底子的丝绸旗袍缓缓起步,掐身得体的华丽、古典、清幽、温婉全都弥漫在芳华易碎的怜惜中了。幸好这一顶油纸伞,让这刻骨铭心的历史沉香没有及时散去。
  时下,许多窈窕淑女着一身汉服,明眸皓齿,眼神若有所思,顶着一顶油纸伞,仿佛清风朗月,举步流光逸转。那一顶小伞,沉静而有魅惑、古典又隐含性感,若隐若现中衣袂飘举,仿佛品不尽的一杯香茗,令人赏心悦目、口齿留香。这些淡雅的伞穿行于繁华闹市,真是极致的大俗、极致的大雅。
  我收藏的几柄油纸伞中,有两柄尺寸仅至半个手掌大小,一个樱粉、一个青绿;伞面是韧性极强的皮纸,伞骨及伞杆是用多年生的紫罗汉竹削制而成,结实劲道收放自如,做工极为精致。小伞的天布、木耳花、伞笠、伞珠尾一应俱全,实在是爱不够的掌上明珠。
  现在的油纸伞仍在民间坊上有制作,工序达70多道,全靠师徒之间言传身教。当你在蒙蒙细雨中撑着这样一柄伞,想到这伞骨来自海拔千米的深山,从五年以上的老竹上刨青、劈剐而成,经过煮晒、开槽、拉孔及至严丝合缝地开合自如时,你是否感觉到手里握住了深山竹林的一段记忆?那凝聚天地的精灵之气,全蕴藏在竹节之中与你同呼吸共命运,那头顶的阴霾,在你的一握一擎中也无风雨也无晴。这和古茶树的前世今生是不是相仿呢?它们也身在深山,需勇敢的人、需一段沉淀的岁月,彼此才有缘相见。
  那一柄柄油纸伞从古老的青石板上走回来,在春风中荡漾,它们与水、与墨、与色彩一起流动,遮住了低过屋檐的光阴,仍讲述着灯火黄昏。

紫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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