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推脱不过,到儿子儿媳居住的城市,帮儿子儿媳带孩子。业余,兼种地,准确说,是种园子。园子不大,八九十平米,儿子儿媳上班忙碌,想种园子,没时间——我以为,更主要的是怕吃苦。即便忙,周末准有吧?左右邻居园子里,土豆,白菜,南瓜,玉米,豆角,番茄,都有,就是没杂草!从古到今,凡面朝黄土背朝天者,都自称受苦人,和土地打交道,翻耕,播种,施肥,锄草,间苗,收割,长时间下死力气吃苦。我不愿长时间下死力气吃苦,同样不愿我儿子儿媳长时间下死力气吃苦。其实我父亲我祖父乃至我祖父的父亲和祖父,都不愿长时间下死力气吃苦。凡受苦人自称受苦人时,语气里,眼神里,包括蛰伏在面部皮肤组织底层的,似见似不见的苦笑,都在表达:不情愿吃苦。都在缠绵梦想:有朝一日鲤鱼跃龙门——远避开“受苦人”这一个行当,或说这一种生存方式。正是这种缠绵梦想,成为人类文明的推动力。几辈人,几十辈人,几百辈人,甚至几千辈人,利用这种推动力,历经几千年——通常说法是:五千年文明史,产生出农业生产机械化,现代化,这一可清晰追求或说可清晰向往的目标,并且随着科技不断进步,正在大面积推进或实施。我,我儿子儿媳,都出生在中国大地深山老林里,我儿子儿媳都有过一次仿鲤鱼跃龙门的经历——之所以说仿,是由于只是生存方式上由小山村人口,转化成大城市人口;由小山村里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转变成大城市生存方式的大学生。其实仍然是受苦人。只是受苦的方式由面朝黄土背朝天,变成了面朝电脑背朝墙或窗。换一个角度商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受苦人,农忙时节,需要顶烈日,冒风雨,起早搭黑,加班加点。面朝电脑背朝墙或窗的受苦人,同样有“农忙时节”,同样需要顶烈日,冒风雨,起早搭黑,加班加点。唯一不同:烈日被高矗的楼壁楼顶隔断,被悄无声息的中央空调消解。风雨被疾速行进的汽车车顶车窗隔离,被疾速飞转的车轮碾压、排解。关键的区别就在于这个唯一的不同。这个唯一的不同表明:儿子儿媳是从传统意义上的受苦人的沧海里飞跃而出的另一种受苦人。就此意义论,说是鲤鱼曾经跃过一回龙门,也算没妄说。
儿子儿媳在居住城市打拼,打拼出一处属于自己的小院、小园。小院临街,停放两类型座驾:自行车,小汽车。小园在房后,儿子儿媳称后院,后院开垦出单人床大小一块地盘,种几溜韭菜。其实看不出是韭菜,是儿子儿媳说过,站在高处用心看,才看出葳蕤蓬勃齐胸高的杂草里,夹杂着一小片矮绿,像韭菜,噢,是韭菜。和各种杂草伴生,被杂草掩盖着。就是说种是种下了,从没有割回家食用过。问儿子儿媳:哪一年种下的?儿子儿媳相互看,然后说:几年前吧?
观察多日,发现:左右邻居,后院种地,多是老头老太。无疑,我应该向他们看齐。这日傍晚,烈日已不烈,读几页书,眼花,眼痛,到后院割韭菜。先割掉韭菜,再割掉杂草,然后用铁锹翻地。事实证明,我这种打算是外行人打算——要是我父亲或我祖父来办这件事,一定是先割掉杂草,再去割韭菜,而后才翻地。我找韭菜,得先在齐胸高杂草里学蛙泳,蛙泳到那几溜韭菜跟前,蹲下,在粗壮的杂草根部摸索韭菜,摸索到一小撮,再摸索到一小撮。西斜的阳光泼洒在杂草顶,斑斑驳驳跌落到草丛下,连累杂草顶花瓣,败叶,飘落我一身,甚至划痛我眼皮。枝叶上粉尘飞扬进我眼睛里,我不得不停下来小心谨慎揉眼睛。就是这揉眼睛工夫,蚊子兵团大规模袭击我。哪里是袭击,是呼朋唤友赶过来聚餐。我算一宗可口大食物。额头上开一桌,鼻梁上开一桌,眼皮上开 一桌,哦,左右两只眼睛,应该说开两桌。两片耳朵圐圙,也算开两桌。左右脸颊,下巴,脖颈,手臂,脚踝,开无数桌。我感觉着痒,痛,双手到脸上抹,祖宗,条条缕缕抹到两手血,血水里密密麻麻浸泡着蚊子的薄皮、肢体。看见黑云带响声从脸前飘过,又飘回。我惊骇,真惊骇,逃出园子,逃回家。到卫生间照镜子,一张红痕密布的血脸,让我更惊骇。我老婆正在客厅里做清洁,看见我挺一张血脸蹿进门窜进卫生间,连叫:怎么啦,怎么啦?紧随我身后。我解释:没事,没事,被蚊子叮了。我老婆大惑不解:蚊子怎么会把人叮成这样?我说,没想到草丛里蚊子那么多,多到黑压压一团,紧跟着又一团,像有人吸烟连续把烟往我脸上喷。打开水龙头洗脸,洗过,再次照镜子,整张脸密布了小疙瘩,一颗蟾蜍头,一张蟾蜍脸。我苦笑说,这怎么见人!我老婆也笑说,等小娃们放学回家,小心吓着他们。你得先躲在卧室里,等我和小娃们把事情说明白,你再出来。我说,我这下可晓得你儿子儿媳为什么不种这园子了。我老婆说,你甚意思?难道我儿子儿媳明晓得后院里蚊子多,还要你去喂蚊子?你打听一下左右邻居,谁家后院里豆角、玉米、土豆,不是春天种?你偏要大夏天种。你说,你能种个甚?何况,人家进后院,都要戴薄纱面罩,穿长袖衫,扎裤脚。我说,扩大韭菜种植面积,不挺好?又说,我怎么就没注意邻居戴面罩,穿长袖衫,扎裤脚?我老婆说,谁晓得你注意甚!你可不要当儿子儿媳面,说埋怨话,没来由倒给他俩添压力!
我不想听老婆絮叨,对着镜子往脸上抹止痒药。《搜神记》里讲述:神农以赭鞭鞭百草,尽知其平毒寒温之性,臭味所主,以播百谷。故天下号神农也。应该也是大夏天,有一点疑惑:鞭百草,遭遇过蚊子呼朋唤友聚餐吗?或许那时节还没蚊子?或许,如我一样遭遇?正好儿子儿媳下班相随进门,连喊:妈,爸。我隔门缝往外望,儿子儿媳大包小包,提拎着今晚、明早和明中午要吃的蔬菜、水果,一脸倦容,一脸笑。我心头隐约翻腾着的一点怨气,顷刻间烟云散。什么蚊子,什么神农,儿子儿媳几时要我种后院里地来?静候老婆给儿子儿媳讲述蚊子如何撒野,心里有一点忐忑:若儿子儿媳今晚邀客人来家里,怎么办!心底忽然蹿起一个念头:园子里种菜,能实现微机械化——多好!被这个念头鼓舞,胸腔里被一股甜丝丝滋味弥漫,涨满。期待,真的好期待!
常捍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