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乡间故事远去的密码,需在古碑上下功夫”。
江雪的《风住尘香》中,我一眼就看到了这句话。对于她,这只是全书单篇文章的某一句,而对于我这个读者来说,却是提纲挈领,一语道尽她的用意和做法。
本书所写地域很小,只是长治市的一个县,且是明代嘉靖年间因一场农民起义才立县的,历史也不够久远。但从书中“神游八极,思接千载”的经纬度来看,它不小,也不浅。
勒石以铭,树碑立传。古老的中国,早已有之的传统,从新石器时代开始,人们有了文化意识,在岩石上刻画开始,延展出历史和艺术双重的刻石价值。到春秋时代,有了碑,到汉代,碑上有了文字。自此,在官方史书之后,石头上也有了另类志书。之所以不是史书,是因刻石之人并不是官方修史人士,而是在断碑残碣上刻下事迹和传说的林林总总的各方人士,且平民很多。
江雪从几年前走入平顺,本来是想写平顺全域的导游词,但她在对每一个文物或村庄进行打量时,就遇到了重重阻碍,这阻碍或障碍来自她面对的每一处将要落笔的地方,资料都是乏善可陈的,有的从地方志中可以找到,有的从村人的口中可以得到只言片语,但更多的是连这些都没有。所幸,有石头,这些石头历经风吹雨打,岁月剥蚀,虽然那些沧桑的石头无言,却代替历史说话,记载下了许多人和事。感谢那些主动想流芳千古或被动地记录事件的先人们吧。
那就从这些断碑残碣开始入手吧,江雪紧紧抓住了这一点,白天游走于乡间,收集碑文和故事,夜晚在灯下破解碑文背后的历史之谜。
想必,此事并不容易。
记录碑文本就不易,风吹雨淋日晒,许多碑文早已漫漶不清,有时候,抄录或拓印碑文是件很专业也很艰难的事,好在这些事已有很多人做过,有的碑文早就进入了地方志中,新显世的碑文也有人整理过。这方面,江雪有捷径可入。但解读碑文,又有了新的问题。
说实话,江雪所写的地方我大部分去过,三晋第一碑、金灯寺、淳化寺、龙门寺、虹梯关、奥治村……说起来是熟悉的,但读江雪的文字,却又很陌生,因为多年前的我,去这些地方,是走马观花,了解个皮毛。现在,江雪聪明又踏实地从碑文入手,找到了一件文物或一项文化之所以存在的历史依据。
江雪写下这些文字的过程,就是破解谜题的过程。这一点,也是地方文化研究者极少下功夫的地方。比如说:五代、宋、金、元、明、清六朝古建于一体的千年古刹龙门寺,是谁建起来的?碑文记载是陆机之兄法聪和尚,这陆机是我们知道的西晋文学家陆机吗?可碑文记载的陆机之兄和西晋文学家陆机中间隔着两百年的时光。她又说或许是陆机后裔元慧和尚,但元慧压根没来过上党。最后龙门寺创建之谜,依然是谜,但带给我们一些盎然兴致。
再比如:淳化寺碑文记载了黎城县令李晏出游的过程。李晏是谁?为什么游完龙门寺却要住在淳化寺?原来李晏是高平人,这时虽是黎城县令,但多年后却得皇帝赏识,官居礼部尚书。而淳化寺是龙门寺的下院。同样,龙门寺也有题记,记载李晏出游之事,或许李晏到淳化寺住下,是要看看修建中的淳化寺?或许是要掩藏汉人仕金的微妙心声?不得而知。但江雪在最后写了一句闲笔:“淳化,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年号”,似乎,这个微妙之处,能解释这位金朝重臣投宿淳化寺的心绪。嗯,有意思。
如此这般,江雪写下了许多碑文背后的故事,各有各的妙处,各有各的韵味,读来甚是有趣。
我更欣赏她写明伦堂的文章。明伦堂是平顺儒学学堂。她从明伦堂何人倡导、何人所建写起,写历朝历代为明伦堂投入和付出的平顺县令,写从明伦堂走出去的学子,写明伦堂的几兴几衰,一直到完成了儒学使命,退出了人们视线,只有两通石碑,记录下一些往事。作为文人,或者降低维度来说,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那些不论为科举准备还是为乡间教育而设的书院还是学堂,都在视线之内,这一篇江雪写得克制隐忍,把希望和情感都深深埋在了文字背后。
同在平顺一域,很多物事和历史都是相关联的。她纵向写完每一个碑文背后的文物,安心之余,却必得等全部踏勘完毕,横向联系全部显现出来,她方能修改完所有文章。比如龙门寺与淳化寺、三晋第一碑与妙轮寺、金灯寺与元好问、陈卿起义与明伦堂,等等。这所有的物事中,你中有我,彼中有此,全部牵连在一起,全部打捞出来,整理清楚了,才是一个完整的石头上的志书。
而这石头上的志书,是正史的补充,是强壮的中国主动脉之外的毛细血管,正是这些微末细节、乡村百姓、辉煌古建,才记录下了中国人的全部,让中国历史活色生香。
江雪所做的事是有意义的,她也为此沉浸和沉醉,她用散文的笔法去记录和书写,有文学层面上的审美意义,但也触发我几多思绪,到底文化散文写成什么样的才是好的?到底,各纸媒为这样的文化散文留出了多少空间?这样的文化散文,价值几何?
许多问题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我所能做的,便是认认真真地看完它,并认认真真写下以上文字,然后把这本书置于书架上,等到写平顺的时候,再来翻开它。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