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副刊

刺绣

  参加某次笔会,走进古绣品陈列馆,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绣品,有点眼花缭乱,仿佛许多古代美女站在眼前,个个婉约秀丽、清纯可人。这是个民间绣品展览,不,应该是民间绣品的集中炫耀。主人是位老先生,不知用了多少时光、费了多少精力,才将如此多的绣品从民间收集上来,放在这里欣赏之余,又颇有研究。我们这些人是慕名前来饱眼福的。
  陈列在玻璃柜里的绣品被现代灯光照耀,映射出迷人的风采,娓娓叙说着古老而浪漫的故事,那荷包、香囊、绣帕、头饰、枕顶、肚兜儿,包括为孩子绣出的围嘴儿、鞋帽,背后似乎都站着一位少女、少妇,或含羞颦眉、倦慵娇媚,或凝神屏息、饱含深情,一针一线之间,万般风情俱在其中。
  所有女红中,刺绣大概最能表现女性的情愫与个性。旧时,看女性是不是心灵手巧要看女红,而女红中最为人所看重的便是刺绣。王实甫《西厢记》中,红娘夸张生、莺莺说:“一个通彻三教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就是将女性的刺绣与男人的文章相提并论的。且不说荷包、绣帕之类含情脉脉的绣品,就是衣物、饰品,绣上娇艳的花儿、游动的鱼儿,也会光彩夺目。
  以前在乡间生活,最喜欢看少女、少妇们刺绣时的神情,纤巧的手儿拿着圆圆的绷框,上面紧绷着雪白的绣布,随着针线上下,一瓣花、一片叶就出现在绣布上。那时候,少女、少妇脸上泛起红晕,眼神专注而又迷人,一针一线之间,可能都有个人儿在心头。常有长者故意问:这是给谁绣的?女孩脸上顿时若丹霞映照,娇羞之态最是妩媚动人。
  绣品往往包含着浪漫、暧昧的情怀,是一种暗示、一个隐喻。绣品中的荷包、香囊不单是实用品,往往还是情感的表达,民歌《绣荷包》唱出了少女送荷包时的心态:“一绣一只船,船上撑着帆,里面的意思,请郎你去猜。二绣鸳鸯鸟,栖息在河边,你依依我靠靠,永远不分开。”在动作的不断重复和心态的不断变化中,一件绣品刺成了,女儿家心中又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从此,会揣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带几分娇羞、几分忸怩、几分期待,送给心上的人儿;接到少女精心刺成的荷包,男人们会怦然心动,将爱人的情义永远装在心里。
  鸳鸯可能是女儿家刺绣的永恒主题,可以在荷包上绣,也可以在衣物上绣,缠缠绵绵地表达着少女的情怀。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北方乡村男女订婚,男方都会要求女孩做一双鞋给男孩,以此来显示女孩的女红,看女孩是不是心灵手巧。为这双鞋,女儿家下足了功夫,使出浑身解数,甚至会在鞋底绣出图案来表达心意。作家刘庆邦的小说《鞋》里就写过这种风俗,让人叹惋的是,当年的刘庆邦最终辜负了女孩的痴情,将这双鞋又还了回去。
  一件绣品,可能是有情人永远的记忆,成为生死不渝的信物。10多年前,我曾在苍凉的黄河岸边见到过一幕因绣品而发生的凄婉故事。那是个天高气爽的秋天,一群河边女人乘船去河心沙洲上采摘棉花,不幸在汹涌的激流中翻船遇难。事情已经过去一天,失事的女人们早已命丧黄泉;河边高崖之上,苍松般站着一个黝黑的汉子,一天一夜,任凭凄风吹、浪涛涌,始终望着滚滚远去的河水一动不动,仿佛要为落水的女人们殉情。有人攀上高崖去看,回来说,那汉子手里紧攥着一块绣花罗帕,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原来,他的爱人也是落水女人中的一个,那块绣花罗帕是爱人给他的定情物。
  刺绣又是乡村女人永远的技艺,即使成为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也会用这种技艺将爱传递给后人。乡村孩童的披风、围嘴儿、帽子、鞋袜上,随处可以看见绿莹莹的叶儿、红灿灿的花儿,当然,更常见的是老虎鞋、老虎帽,还有憨态可掬的小猪、小羊。望着这些绣品,一位白发苍苍、皱褶满面,坐在阳光下、戴着老花镜的乡村老太太就出现了。我的岳母已八十高龄,身材佝偻,活动不便,每年端午节却还要给儿孙辈绣香囊,戴上老花镜,一针一线绣好,装上香料,一只只杏儿大小、拙朴可爱的小老虎就出现在眼前。据老人家说,这种香囊拴在腰间可以辟邪,连我这样的老女婿也有一个。我女儿北漂京城,远在数千里之外,老太太每次绣出香囊都要亲手交给我妻子,反复叮嘱,想办法给娃捎去。老太太没想到,女儿将外婆捎来的香囊视为艺术品,一件件都收藏起来,一天也没舍得佩戴过,说是要作为传家宝永久保存,并晒出图片,在微信上广而告之,不知羡煞了多少朋友!
  旧时,说起大家闺秀,常以琴棋书画表现其才情,其实,刺绣才是大家闺秀最应具备的本领。女孩不管出身多么尊贵,未出阁之前,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刺绣,因而,这些女孩子住的闺房往往被称作绣楼,又叫绣阁。《红楼梦》中的稻香村、潇湘馆、蘅芜苑,都是曹雪芹笔下的绣楼,大观园中的佳丽们,平时除了诗文唱和,更多的是做女红、做绣品。《聊斋志异》《三言二拍》《阅微草堂笔记》等古典名著中,绣楼出现的频率更高,佳人思春、人鬼幽会,离开了刺绣、绣楼,文学天地中不知会少了多少动人场面。
  唐朝诗人沈佺期《古歌》中说:“璇闺窈窕秋夜长,绣户徘徊明月光。”把绣楼带入了一种凄婉忧伤的境地,庭院深深,月光如水,窗幔拢掩,云鬓半露,“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伴着叮咚琴韵,楼上丽人清泪两行,黯然神伤之际,心已飞到远处。佳人们在绣楼之上不光理丝簧,更多的是以刺绣消磨时光,“十三上楼,十四盘头,十五出阁”,3年间,在孤寂与伤感的陪伴中,针针线线,给她们带来感情的期望之际,同时销蚀着女孩子的个性。前几年,我在山西各地的富商大院中游览,每当看到绣楼,都会产生出凄然之叹:幽静的绣楼里,闺秀们往往被塑成蜡像,一身薄纱,满面愁容,手持绷框,一针一线刺出心中的幽怨。
  刺绣是一种纯手工技艺,是农耕文明的产物,又是女性的专利,大红大绿,五彩斑斓,看似俗气,实则高雅,千针万线之间,最易让人心无旁骛、心静如水。来这间展室参观前一天,我还与同行们参观过一家绣品工厂的展厅,那里诞生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幅面巨大的刺绣作品虽然精致,却泛出不同于民间刺绣作品的肃杀之气,一点儿也引不起人欣赏的兴趣;如今,刺绣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心里装着对物质与金钱的崇拜,很少能看见哪位女性静心刺绣,那种纤纤素手捏着针线刺绣的场景,那种女儿家娴静专注的神态,那种浸透着感情、绚烂秀丽的绣品,只能像我这般站在展室里,看到玻璃框中的绣品后再去回忆。近年来,十字绣大行其道,让城乡间的草根女性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又拿起了针线埋头刺绣,不用细打听,就知道原来也是心情浮躁的结果,其价值仅在于能卖多少钱,且图案都是从网络上来的,没有想象、没有情感、没有心的涟漪,只有绚丽与规整,由情感的表达变为对金钱的欲望,扭曲了刺绣的本意。
  这次参加笔会,遇见一位女作家,其神情娴雅文静、落落大方,在众多的作家中既略显落寞,又亭亭玉立。问她平时除了写作、读书,还有什么爱好?没想到她说:刺绣。问怎么绣、绣什么?她说:像过去那样,先自己绘好图案,再与布一起绷到绷框,然后一针一线,绣想象中的画面。我想,她是以绣花针为笔,绣自己心中的另外一种作品。问给谁绣?她说:给自己绣,绣好了收藏起来,过一段时间拿出来看看,自我欣赏。又说:也许以后多少年,儿女们会通过这些绣品了解他们的母亲。又问,喜欢什么风格的绣品?她说:拙朴。又解释:我说的拙朴是乡村女儿家绣品里的那种朴拙、是粗犷里的细腻、是不事雕琢的美之初、是自然而然的原始美,因为这类刺绣作品往往能让人联想到温馨的农家生活,想起儿时母亲刺绣时的美好画面。
  这样的女性,尤其这样的知识女性如今很少见了,我仿佛遇见了一位古典淑女,不由多看她几眼,因为她看到了刺绣的魅力,从刺绣中找到了自我、发现了刺绣的精髓。

韩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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