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下的一马平川,有“伯道故里”之称。夏夜里,听着老人们讲述晋人邓攸“桑园寄子”的故事,远古里传来的道德风尚被心里的某个角落承接住,日月里浸润、日常中沉思,终于在某一天化为精神的引领,探寻不止。
学校位于赤邓村西,几位公派老师一起在这所小学教书。村里打听到郑家胡同里的郑妈饭做得好,便辟出一间校舍,请她来为老师们烹制一日三餐,并请她老公打理校园里的菜园。
在这里教书的母亲,从此带着我和弟弟上灶吃饭,并和郑妈成了好朋友。下课后,母亲总在灶间帮郑妈择菜、揉面,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郑妈怜惜母亲艰辛,也或许出于对教书人的敬重,我们的生活里总闪现着她的关照。
春末,小学灶上青黄不接,除了储存一冬的萝卜白菜,还有南墙根的半缸酸菜。最后一节课,灶间飘出各种菜蔬的味道,丝丝缕缕,拨弄着味觉神经。时日长了,能透过这些味道,揣度出郑妈做了什么饭菜。酸菜豆腐干面,一股酸酸香香的特殊气味;炒萝卜丝,夹杂着萝卜的香辣和清甜……尽管郑妈巧手细作,但日复一日地重复,还是让人对这些土菜生出腻歪,没了胃口。
郑妈为调剂生活,发一些绿豆芽,煮面条时撒一把,或在窗台上栽一盆大蒜,绿油油的蒜苗剪几根,碗里便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这样的时日久了,也会厌倦。春末夏初,随着天气日渐炎热,对饭菜越发没了兴致。她对母亲说,有个土方子很灵验,可以调理一下。
朗朗春阳下,郑妈把挂在屋檐下风干的红辣椒摘下来,擦去浮尘,一个个剪开,将里面的籽放进铁锅用文火焙干,再捣成面儿。起锅烧油,放几粒花椒进去,待炸出花椒的香味,一转手泼下去,瞬间,一股香辣沁入心脾。拌在饭里或蘸着馍吃,几口下去就胃口大开,母亲望着我,啧啧称奇。
母亲的娘家祖上几代都是读书人。到了姥爷这一代,姥爷和四姥爷都是经纶满腹、文采出众,弟兄俩都在外边做事。四姥爷精明强悍,参加了“牺盟会”,走上了抗日道路。姥爷文弱,做了侯村的教书先生,倾其一生心血教了三代人。许多年里,姥爷生日或过年、夏收,母亲带我们去姥姥家,总能见到侯村来的人。或是伛偻着身子,老态呈现;或是青春年少,神采俊逸,都是毕恭毕敬来看望他们的老师。因为姥爷,我们对侯村有了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母亲自师范学校毕业后,也辗转这一带教书。家族的基因使母亲自带一种淡淡的书香气,她也像姥爷一样,一生沉潜乡村,不曾离开。
早读过后上两节课,就到了吃早饭的时间。遇到郑妈蒸馍,便会拿一个木楔子,楔在前排教室的光影里,影子大概走一尺长,馍就熟了。有时放了学,灶上的笼屉里突突冒着蒸汽,郑妈就让我拉着弟弟拿绳子去量木楔子和影子间的长度。我们兴冲冲地拿着绳子跑回来,说已经有一尺长了,郑妈就会笑眯眯地卸笼,二面馍的香味便会飘出来。
在灶房前的院子里摆一小桌,几位老师便围坐在一起吃饭,顺口说着教学趣事。此时,邮递员的摩托车声会很准时地在墙外响起。操着北京口音的邮递员,从摩托车上卸下报刊、信件,其中就有母亲为我们订的《少年文艺》。这些书报、杂志会在班里传阅,许多个脑袋挤在一起,瞭望着外边的世界。
邮递员骑着摩托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半袋烟的工夫,看到对面山腰里冒出一股白烟,呈“之”字状盘旋,便想象着摩托车在山里穿行送书送报的情景。
小学校罩在这片山的半围中,上课、下课、出操,我们一抬头便能看见山上的宝塔,以及山间飘带一样绵延的小路。山给了我们向往,也遮挡着我们的视线。摩托车“突突”的声音,以及送来的书报,使我们单调的生活里涌进一股温热、一束光亮。由此知道山的那一边,还有一个更加新奇的世界。
夜幕降临,校园里的教室都亮着灯。我们叫“上夜书”。及至散了“夜书”,同学们都回家了,母亲和老师们尚在罩子灯下批改着厚厚一摞作业。我和弟弟睡着了,又醒来,母亲还在灯下。厚厚的一摞作业本,已下去一半。
点点灯火、读书声、喧闹声,使整个村庄如一株饱满、沉实的麦子,由内而外沸腾起来、芬芳起来,在田野的风里活泛着、摇曳着。姥爷、母亲以及她的同事们,已和乡村融为一体。从此,田野里不仅有春风夏雨、禾苗青青,更渗进了脉脉书魂。
树叶绿了又黄,田野里的庄稼一茬茬地长。浸润着书香的伙伴们,走在山长水阔的远方。经历着生命中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回首经年。曾经的村庄尚在,村庄里长大的孩子,却不再拥有自己的校园,合并到乡镇的九年一贯制学校。曾经的书香亦在,跟随一代人的足迹,走南闯北,锦绣年华。
崔海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