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晋阳古城边的赤桥村,两千多年前社会变革的撕裂和金戈铁马的嘶鸣,似乎仍在隐隐作响。不知是不愿面对那座曾经弥漫着腥风血雨的石桥,还是担心惊扰了悲情英雄豫让的千古忠魂,残破的庙宇与岑寂的古槐无声矗立于绵绵细雨之中,具有史诗价值的实物元素石桥也层层叠埋于街巷之下。
走进《史记》,在司马迁的刺客列传里,共记载着5位著名刺客的事迹:曹沫是鲁庄公的将军,作为一名职业军人,既有管仲缘情理而谏说,又有齐桓公权利害而宽容,使曹沫身名两全;专诸受雇刺杀吴王僚,既有公子光想自立为国君的考虑,又有公子光对其封妻荫子的许诺;聂政行刺韩国宰相侠累,虽干净利落,但仍没摆脱酒肉朋友“献百金”之干系,逞了屠夫之勇;荆轲倒是历史上最悲壮的刺客之一,他的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大义凛然、视死如归被后人所敬仰,但他似乎更像一个十足的游侠。唯独“豫让刺赵”,却是典型的古道热肠的士人所为。
豫让是晋国人,侍奉智伯,一直到赵襄子联合韩、魏消灭了智伯,瓜分了智伯的疆土。作为一国之君的宠臣,理应士为知己者死。于是豫让暗下决心,要为智伯报仇。豫让第一次行刺赵襄子失败将被反杀时,赵襄子说:“他是义士,我们小心注意一点就是了。智伯死后没有继承人,有家臣想替他报仇,这家臣是贤人啊!”赵襄子赦免了豫让。但豫让的心很难平静,他已抱定死志,赦免并不意味着可以苟活,他必须耐心地筹谋,寻找新的机会。过了不久,他浑身涂漆,吞炭声哑,连妻子都认不出他来。有朋友劝他不要采取这样的方式,不如暂时委身侍奉赵襄子,然后见机行事。豫让固执己见,埋伏在赵襄子外出必经之桥下,实施第二次行刺。刚动手,马受惊,赵襄子就判定行刺者必是豫让。果不其然。豫让自知这次必死,复仇之心归于平静,他从容地赞美了赵襄子的宽仁,然后要求赵襄子脱下衣服,让自己在衣服上象征性地刺几下。赵襄子觉得可气又可笑,但也为豫让的执著而动容。豫让拔出宝剑,在赵襄子的衣服上刺了几下后说:“我可以此报答智伯于九泉之下了!”然后以剑自杀。
豫让伏剑自刎,血染石桥,中华历史变革中的又一义举在高亢激越的锣鼓声中徐徐落幕。从此,石桥由于英雄的鲜血溅染而成为中华侠义史上的一块美玉,而中华村则因为豫让的“斩衣三跃”而大放光芒。豫让的壮举,完全是发自内心对义的价值追求,出自对知己君主的回报。他不是扶危救困的侠客,更不是意气用事的刺客,他是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不计名利的义士。他的行为自始至终都洋溢着忠良诚笃的侠义,饱含着高尚精神的追求。他的爱与恨、生与死,坚毅而纯粹,完成了一个天地可鉴的完美人生轮回。
自古三晋多义士。在豫让刺赵之前,还有一个忠贞不渝的义士,那就是介子推。介子推割股奉君,不为名利,最后远离朝臣,义死绵山,成为后人祭奠的偶像。无独有偶,还是春秋时期,屠岸贾对赵盾满门抄斩,家臣程婴将自己的孩子作为替代,保护了忠烈的后代,义薄云天。秦汉之后,关羽的出场,更是如日中天,光芒四射。由于历朝历代对关羽的顶礼膜拜,使关羽成为近乎完美的义士化身。
但一种精神的传承总有它的历史源头。细细寻绎三晋义士群像的精神脉络,豫让堪称一个原点。他所秉持的“士为知己者死”“义不贰心”的信念,从一开始就成为义士价值取向的典范,历久而弥新,他所选择的“三跃刺衣”和血染石桥的悲壮,逐步衍化为士人的崇高标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士为知己者死”是儒家文化的一种理想,也是每一个士人心灵深处始终飘扬着的一面旌旗。知恩图报渐渐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特定的行为规范,并深深积淀成这个古老民族的优秀品质,每一个热爱自由、追求平等、扶弱济贫的中国人身上都流淌着“士为知己者死”的精神血脉,它与主流的儒家思想共同构建了中国士人的精神家园。
细雨绵绵,苍山如黛。薄雾氤氲着的赤桥村,仿佛是历史时空中迟暮的老人。我们在残破的豫让庙里寻觅当年的遗迹,哪怕是壁画里他的人生踪影和故事传说;面对古槐,目力所及,只承望能计算出它的年龄,是否见证过豫让的壮举;问赤桥,是否承载过历史的崇高、聆听过先贤的对话、因袭着豫让的亘古精神?古村庄静默,赤桥无语。它经历了远古的烽火硝烟,目睹了唐风晋韵的煊赫繁华,也和似水流年的朝代结伴同行。满村沧桑的古槐,庇荫着代代子孙,一街鳞次栉比的古建房铺,记载着时代变迁的音符。晋水悠悠,驿道悠悠,赤桥的历史气息悠悠,浸润着广阔的三晋大地。
吴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