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瘦山寒、朔风凛冽的大同,我度过了热气腾腾的童年,千般回忆中有一些“碎片”竟与瓷器有关。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河水从故乡低凹的大同盆地发源,流经一个地方叫怀仁。在20世纪70年代,喜欢旅游的父亲骑一辆28自行车,横梁上搭一个固定的小木板,带着我悠哉悠哉地到怀仁走亲戚,一走就是一上午,那时的我三四岁,从大人日后的说道中,我知道我扶在车把上是睡了一路的,但怀仁这个地方,是除大同以外,我最早有记忆的。后来表姐去了怀仁的陶瓷厂上班,常常给我往回带一些薄如蝉翼的小东西,是叠在一起似乎透明、有彩色图案的一摞小纸,小心地取下一张,上面印着古代戏曲人物,有“牛郎织女”、有“白蛇传”,色彩鲜艳无比美丽,还有一些山水画,非常精美。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把它们小心翼翼地贴在杯、碗的边沿,那画就在杯、碗上活起来。童年的记忆中,故乡南边的那个地方充满了传奇。
无论再遥远的地方,因为交通的改变,也会让距离缩短了想象的空间。后来开车仅半个小时就可去怀仁,看正月的花灯、旺火,也见到了用瓷碗、瓷杯、瓷碟、瓷勺等做成的瓷龙。在春节游人如织的灯光辉煌下,看着昂首翘尾的蛟龙头顶祥瑞、爪下波涛汹涌的气势,似乎感到史前先民在对这个图腾的顶礼膜拜中充满了力量,那些普通的瓷碗、飞碟就成了一件硕大而精美的艺术品,赞叹之余更多了一份对瓷器的喜爱与敬仰。
生命就是一条长河,十几年前我流出了我的故乡,定居在太原。每一次从大同回太原的时候,耳边都会响起唐人刘皂《渡桑干》的诗:“客舍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在高速公路上每次看到白塔、路过怀仁,总是感慨生命里有些东西是永远留下的,而有些东西是永远也带不走的。
从高速公路进入怀仁,双向八车道宽阔整洁,一刹那仿佛进入了人车舒适区,“怀想仁人”的大字映入眼帘,就像五代时期那个豪爽的画面,后唐太祖李克用与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各率骑兵在桑干河一带会盟,两人握手言欢结为兄弟,别后互相欣赏、互相怀念,于是有“怀想仁人”的典故流传至今。先民的智慧让这里画出一个民族永久的生命线,小城人的脸上从容祥和、不急不躁,错落有致的绿色生态让整个小城洋溢着幸福与温馨。往怀仁市东山信步而行,山脚下会有许多“碎片”牵绊你的脚步,俯拾即是灰陶、红陶碎片和一些曾经经历过窑火烤炼的遗迹。
时空变转,而在城西北的鹅毛河中游台地上的两条冲沟中,古人类学家贾兰坡先生在反复勘验中,从山体的煌斑岩墙与凝灰岩层中拿起这些采集到的石核、石片、石斧、石锤等,他激动地向同行大喊,这一嗓子的激动,考证出怀仁先民曾在此迎来人类文明的曙光,此时正是风雨如磐的1937年。从东南到西北,那些“瓷言瓷语”以零碎的躯体形式,脱离了凿刀与山岩铸磨的冲击,在足迹、石屑、雷电、风雨的冲击中,保持住洪荒之魄、太初之质。
鹅毛口远古时期工场的发现证明了早在一万年前怀仁就有了人类生活繁衍,人们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搏斗,经历了一次次风雨雷电的考验,从一场场大火中淬炼出了智慧。陶瓷是一种艺术,是人类驾驭水火土的最高艺术成果。《周书》曾记载:神农耕而作陶。神农氏不仅仅是神农大帝和五谷王,还发明了陶器,陶器与农耕同时出现,这是人类使用火之后的又一大创举。古陶瓷首先是实用品,然后才是艺术品。远古陶的制作需要经过制坯和烧造两个步骤,陶坯的制作采用手工制模,将泥料用手捏成型,大件物品采用泥条盘筑法,用一根长泥条从下向上螺旋式盘住,再将里外抹平成型,再刻上一些符号,然后在露天平地上铺起一层木材和草秸燃料,将陶坯放置其中。古有结绳记事,陶器刻符也有记事功用,那些陶器上留下了工匠的指纹、呼吸与思维,一片碎陶,找到了从蒙昧时代跨越传说时代的文化台阶。
带着这份期盼,2023年7月初,我有幸走进怀仁市亿家亲陶瓷厂和朔州陶瓷学院展览馆,看到了经过数千年由陶而到瓷的华丽演变,逐渐到今天至臻完美的制作流程及一件件艺术品。在展馆中,面对一件件展品我竟想伸出手去触摸,也许指间的感觉能链接到穿越时空的某种意念。历史的长河中,能工巧匠们在火与土的淬炼与博弈中,把独具的匠心所成就的器物留给了千年之后的子孙,每一个刻符上都有他们思想的精髓,每一道纹路都用高温把他们的汗渍与情感定格,那清晰的刻符在陶器上或显粗犷或显纤秀,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那厚拙的一笔一画,使我感觉到它们高标独存的方式,像远古时空走来的一位白发苍颜的老人,步履蹒跚地向我指着那些碎片,如数家珍……说的人千古沧桑,听的人灵魂出窍。
文字的产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陶器上的纹路及刻符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字,但它们却是语言,指向幽深的方向,玄之又玄。怀仁陶瓷是山西的一张精致名片。在陶瓷厂闷热的生产车间,我们走了一趟流程。大地是多么神奇的母亲,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宝藏都给了孩子。陶瓷选料就是本土随处可见的高岭土、黏土、石英、长石等,就是这些随处可见的原料,被工匠们慧眼识别、挖掘甄选,通过取土、腐陈、练泥、拉坯、修坯、晒坯、刻画、配釉、施釉、入窑、烧窑、成品等12道工艺流程就脱胎换骨了,每道工艺流程都有严格的要求,对陶瓷艺人的经验、手艺要求极高,特别是画釉、施釉和烧成工艺,对艺人的艺术造诣、釉料控制以及对窑火温度和烧制时间的掌握都是重要的考验。从这种意义上说,工匠和他们的陶瓷品,一起经受着时空的检验。
“泥沙入手经抟埴,光色便与寻常殊。”生命从泥土中来,带着泥土的芬芳与水相约,借水的灵性呈现出不同的姿态,又义无反顾地去完成一次生命的燃烧,在大火的淬炼中完成生命的升华。是水让寻常泥土有了柔媚,是火让松土稀泥有了挺立的骨骼,水与火的交融令腐朽化神奇,并且唱出了溪水般泠泠作响的歌曲。每一款瓷器上,都流动着匠师艺人的欢歌与叹息,行云流水般渲染的狼毫,勾勒出一片墨痕就凝固几千载的寂寞;几片荷叶、数朵梅花、一抹山水、几只云雀在瓷胎上游走,江山美人与银瓶盛雪、中锋转笔与朱红印章瞬间投生人间,从此它们不走了,与欣赏它的人惺惺相惜。
让我更有感触的是那些碎瓷,也许它们没有经受住熔炉的考验,尘归尘土归土,但那些残缺的美证明它们也有过化蛹为蝶的梦想;也许是历史的变迁让它们的完美出现了裂缝,但正是这些裂缝射进了阳光,让后人看到了令人瞩目的文明之光。它们散落在山脚、散落在尘土,是一种阅尽红尘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淡定。
生逢盛世,怀仁以“中国北方日用瓷都”的霸气迈进陶瓷业的翘楚位置,现在拥有53家陶瓷企业、123条生产线,几乎每秒钟就能生产近100件日用瓷器。智能生产线上的机械手忙得热火朝天,滚压成型、印花施釉、烧窑包装,流水线上虽然工人寥寥无几,但出品率却追风逐电。
怀仁日用瓷的代表是黑釉油滴盏,它的制作工艺非常苛刻,1000多摄氏度的炉火需要随时增温降温,原材料、气温、湿度甚至人的情绪变化都会影响作品,因此,千年来每一件黑釉油滴盏都是独一无二的孤品。2020年,国际著名的苏富比藏品拍卖会上,一款来自宋代古怀仁窑的黑釉油滴盏被定格在300万元人民币成交。现在,更多的怀仁日用瓷走下生产线、走向海外,有些瓷器跨越14000多公里,奔赴全美2000多家沃尔玛超市,现在,每两件怀仁陶瓷中就有一件出口到欧美、中亚、中东等30多个国家和地区,日用白瓷约占国内1/3的市场份额。他们说着古老的“Chi-na”,不断地注入时代的新元素。
一把泥土一把汗,虽然古老的制瓷技艺已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流水线,但赏心悦目的工艺瓷仍是“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的贵族,它们需要匠师的另眼相待与长久的精细琢磨。在成品展示间,久久地凝视一款款工艺瓷器,你会发现,精美的瓷器真的会说话,你凝视它们就是在凝视着远古的生命:那素朴的青花瓷釉色天然、质透如水,白玉胚侧锋勾勒的玄青色兰花素雅清新;薄胎瓷亮如琉璃、轻若白云、薄如蝉翼、披露含雾,似乎在穿越历史的轮回中,你听到了茜窗外的轻轻叹息、明月下散远的墨香、素手拨琴弦时遗落的绮梦、长桥边举手相望的红颜……各种造型图案素净高雅,仿佛在江南水的云间翻飞,若佳人衣袂翩翩;红色的牡丹顾盼生辉,余韵的菊花飘逸清爽;龙凤呈祥、福禄成双、高山流水、禅言慧语等各种题材一应具有……一把泥土迷倒了大千世界,一段淬炼成就了凤凰涅槃!
对于永久珍藏的一些艺术品,我常常产生一些遐想:它们来源于崇山峻岭、险道草泽,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本质的荒蛮,也逃离了权钱干预的命运,这永不凋谢的生命开始口吐真言,述说生命的哲思,只要你能懂得,你就能听懂。创意不是靠天成,更多的是靠智慧。令人驻足的有许多,有的物件充满禅意,有以金刚之锐利能破万物来比喻波若之用;有以钵为源,名为慈杯,谐音慈悲。瓷杯口沿内敛,呈鼓腹状,圆融福满;伽蓝釉色犹如大海,海生浮屠,临之未远,寓意心慈者生,生者淡对冷暖,外观世界内观自我;还有仿古青铜瓶,细腻的泥料、阴刻阳填书画装饰的手法,把传统中国书画行走在瓶身上,再经一次次刻填打理,让彩泥镶嵌入形体,烧制完成后,采用鹅卵石抛光后光亮如镜;还有白色绽放的莲花,花瓣层层叠叠,仿佛在凌波上绽放“出淤泥而不染”,袅袅婷婷让人怜爱不止;还有荷塘情趣构图,意境悠远,仅仅几片荷叶,荷花和几条小鱼就充满了生活情趣;还有综合装饰的镶器,像一片拱形的白瓷瓦,上面几个小童子在芭蕉树边下棋。制作时需要在胚体上进行图案雕刻吹上珍珠釉和青釉,经过1300多摄氏度的高温烧,之后再进行釉上彩绘,然后再经过800摄氏度的烤花烧制而成,成品层次鲜明,色彩清新淡雅……
每一件艺术品都以其独特的语言和我在沟通,我久久地沉浸其中,流连忘返。
精美的瓷器会说话。它是虔诚的告白,是对生命的热爱与追寻,它超越文字的枷锁、突破时空和文化的限制,与心灵直接沟通。只要你用心听,山高路远也能获得窑火灼灼、辉映古今。
紫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