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路陡,坡度大,远看简直就是一根挂起来的麻绳。这样的路况显然不适合自行车入驻。下坡时人骑车,上坡时就是车骑人了。还有就是住在北山的人普遍穷,买不起自行车。那时的自行车相当于现在的私家车,还是高档的宝马。
我们家没有自行车,周围的邻居家也没有。一样物品家家户户都没有时觉得很正常,但如果忽然谁家有了这么一件稀罕物件,就成了人们注意的目标。凤凰家刚搬来臭水沟时,眼尖的女人们一眼看到在一堆家具杂物中间赫然摆着一辆黑色的自行车。那车子真漂亮,结实的三角骨架,银亮的电镀把,梅花纹的轮胎,亮闪闪的车铃铛,一左一右的两只脚蹬子张开翅膀随时准备飞腾而起。
这匹追风逐日的天马高高地站在架子车昂首嘶鸣。车子叫了吗?肯定叫了,大家后来都说听到了自行车的歌声。声音低沉浑厚,就像几百个工人在大礼堂里唱黄河大合唱。
北山的人热心,有新来的住户都要搭把手。几个人一拥而上小心翼翼地把自行车抬下架子车时,就像请一位德高望重久经沙场的将军出场。谁也没有对车的功能用途提出疑问,似乎抬着自行车走路是天经地义的事。这些来帮忙搬家的邻居们,在心里暗暗猜测着新邻居的来历身份,什么样家庭背景的人家才配得上有自行车?
女主人穿淡黄色的的确良衫,配米色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皮凉鞋。这副打扮完全是城里人的打扮了。女人拿烟给大家抽,招呼人们歇一会儿再干。众人拘谨地笑着,一连声地说,不累,不累。烟是好烟,红盒子的东风烟,带锡纸的。大家分明有些巴结新邻居,我们小孩子也来帮忙凑热闹,你拿一把椅子,他抬一张小饭桌。我跑过去时车上的东西已经不多,急忙把他们家的盐罐子抱在怀里。盐罐子也好看,淡青色的釉,赭色的缠枝莲枝枝蔓蔓绕到颈口。我用小手指头蘸着盐面,放在嘴里吮一吮,他们家的盐也有特殊的味道。
新邻居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女孩,穿着背带裙,每走一步,裙底下旋转出一朵花。那模样简直就是画在画上的仙童。我那时已经8岁,长这么大还没有穿过飘飘袅袅的裙子。每年夏天,母亲扯一尺半花布,给我缝条新裤衩就算是换夏衣了。
红皮子的东风烟在搬家男人们手里传递了两圈,烟盒便空了,空盒子扔在地下。我眼疾手快地捡起来,这么好的东西,扔掉了多可惜。我把盒里面亮闪闪的锡纸抽出来压平了,铺在文具盒底,长短不一的铅笔头橡皮块就住进了金光闪闪的皇宫宝殿。
小孩子没心没肺认识得快,没过几天我便和那个穿裙子的小女孩拉着手一起进进出出了。她叫凤凰,她的弟弟叫永久。这一家子人有意思,连孩子的名字都是车牌名。慢慢地大家都知道新邻居叫桂花,自行车是娘家的陪嫁。这可是了不起的大事,在当时能给闺女陪得起自行车的人家寥寥无几。
北山有了自行车,人人觉得脸上有光,一家有,家家有嘛。相亲的来借车子撑面子,娶亲的人家来借车子娶新媳妇,走亲戚借车,家里有急事有病人也要借车。频繁地借来借去,慢慢地桂花不高兴了,他们把车子弄得很脏,梅花纹的车胎上都是黑泥,再加上又不会骑,还回来时伤痕累累,车胎扎了,漆皮碰掉了,脚蹬子坏了,每次都要推到外面大修。因为自行车的原因,桂花和北山的女人关系有些隔,私下里的怪话闲话也多,大家总说那个叫桂花的女人眼高,瞧不起北山人。我母亲也不喜欢桂花,理由是她居然有两双猪皮皮鞋,简直就是旧社会的地主婆。
为了保护好车子,凤凰爸在车架上缠了一层绿色的塑料带,凤凰妈用红毛线织了暖和的车座套。凤凰家虽然有自行车,但住在北山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她妈妈骑车,她爸爸也没骑过。大家便猜想大概他们家里的人也不会骑车子。不过大家都能原谅他们不会骑车子,双脚离开地面,身子腾在半空,这么高难度的技术活,一般人根本学不会。
凤凰带我去她家玩,我偷偷瞟几眼放在正屋的车子,太阳光照在车身上,像镀了一道金光。那匹铁马眯着眼静静地卧在那里,似乎随时等待着出发远行。凤凰趁她母亲不在家让我偷着玩自行车,门字形的双支架悬空托起后车轮,我蹬着小凳子爬上车子,跨坐在红毛线的车座上,一只脚尖点在脚蹬上,另一脚悬空着。腿短,够不着车子的脚蹬。凤凰用纸片叠的照相机给我照相,过一会儿,她把画好的照片给我。凤凰的画画水平一般,我支着大脑袋,手脚又细又长。自行车呢,只是两个圆圆的饼。骑车累了,我下来转脚蹬玩。先用力快转几圈,松开手自行车两只脚蹬会自己转起来,似乎被施了魔法。链条和齿盘咬合发出沙沙的声音,那种声音听起来就是一首快乐的歌。转脚蹬也有技巧,要倒着转,正转的话,车子便就向前飞了。那可是大事了,马惊了,飞到天上会变成一朵云。
凤凰母亲每天像擦大衣柜一样拿软布擦车子。有一天她擦车的时候不小心把车的橡胶把套碰了下来,把套翻两个跟斗竟然掉出10块钱。钱叠成四方的小长条,显然是有人故意藏在里面的。男人坦白钱是送给乡下母亲的,女人和婆婆的关系不好,他不想惹女人不高兴。女人根本不相信男人的解释,他们因为10块钱不停地争吵,打闹,两口子最后竟离了婚。凤凰永久跟着她母亲从北山搬走了,那辆陪嫁的自行车也从北山路消失了。
北山的女人们说,那车子本来就邪性,历朝历代马是男人的物件,女人家福小命薄根本降不住。
几年后北山的自行车多起来,车子是娶新媳妇必备的条件之一。穿红着绿的新媳妇们骑着车子在北山路如一只只凤凰飞过。人们的记忆好像都不好,他们都忘了曾经有个叫桂花的女人,她有一辆永久牌的车子。
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