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住在忻州秀容古城西的一面土崖下,家是两孔依崖而凿的窑洞,院子里有繁盛的枣树、墨绿的桧柏、醇香的椿树、沁人心脾的丁香和高大茂密的榆树……站在院中仰望,土崖之上是始建于清乾隆四十年的忻州第一学府——秀容书院,书院那依山顺势、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以及围裹簇拥它们的郁郁葱葱、茂盛葳蕤的草木,令人迷醉。这些草木,年复一年地接受着夏日秋月、冬雪春风的爱抚,光彩照人,摇曳生姿。少年时期初涉写生,这就是我常常描写的对象。如今,我家的两孔窑洞由于风雨侵蚀早已被坍崖掩埋了,但最初的十余张画稿以及它们定格在我记忆中的诗情画境,便成为我的永久珍藏。
我常常想,不管我眼前的景象如何鲜活生动,托举它们让它们有所依附的就是黄土山。青草的仰伏、树木的摇曳只是大山生命的体征。或者说,这些草木只是它华美的毛发。对于这个生命体来说,大山才是骨骼,才是心脏,才是躯体。
我家西面崖再向上,有一座当年毁于战乱的古城楼,它是古城的西城门,早年间城楼上曾高悬书有“九峰雄峙”的匾额。这个牌匾告诉我,天外有更高阔的天,山外有更雄奇的山。
于是,走近山,贴近山,描绘山,读懂山,便成为我毕生的向往与追求。
我很庆幸自己从事了绘画这个行业。我在追寻往圣先师的足迹时,更加感受到了亲临山水的益处。石涛说:“搜尽奇峰打草稿”;明代沈颢的《画麈》中写道:“董源以江南真山水为稿本,黄公望隐虞山即写虞山,郭河阳至取真云惊涌作山势,尤称巧绝。”唐志契在《绘事微言》中提出:“凡学画山水者,看真山水,极长学问,便脱时人笔下套子,便无作家俗气……”所有这些真知灼见都告诉我,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只有通过对自然物象的观照,才能达到笔下的咏物抒情。
我很庆幸我生长在了黄土高原这个名叫忻州的地方,它东倚太行,西临黄河,南屏中原,北望大漠,境内名山耸立,雄关遍布,长河奔涌。奇峰竞秀古刹遍布的华北屋脊五台山,巍然苍古松涛万里的晋山之祖管涔山,穿山过峡的黄河,蜿蜒千里的汾河,奔腾裹卷的滹沱河,雄伟的雁门关、宁武关、偏头关以及依山就势绵延不绝的古长城,都为我的艺术生命提供了源源不绝的营养。
我也曾走出忻州,前往亿万年造化生成的吕梁山写生,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苍茫无际,路转峰回豁然开朗处,有集居的村落和零星散居的人家,干梁坡地集聚下的雨水,崎岖山道上农人留下的足迹,是那样动情,那样感人。山水,蕴生了淳朴的民风民俗,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敦厚朴实的庄稼人。黄土高原柔韧不屈的个性,任风吹雨蚀,始终不改它布满褶皱的容颜。干涸的河川,遗弃的窑洞,犹如一首首苦涩的恋曲,袅袅炊烟萦绕在山林间又似一个久违的梦,如此亲切,如此熨帖,如此动情,使我身不由己地去感知它,亲近它。
山水情深,厚土情深,山水黄土与人们生息共养,“天人合一”的和谐生存令我神往。
山为我师,水为我魂,情为我笔。读写山水,我终生为之荣,终生为之乐。
殷渭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