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晋先生以古籍字画收藏见长,浸淫其间,卓有成效。二人夫唱妇随,琴瑟友之,多年后刘桂芳女士竟也独辟针箍子收藏一门,令人耳目全新。从中优选后,集得《针藏》(三晋出版社2023年8月版)一书,为收藏界开辟一域。由此思考一个问题,男性收藏与女性收藏差异何在?
针箍子流行区域极狭窄,不过忻州定襄一带乡间。正因如此,关注者稀,藏品不入项目,刘女士对其产生兴趣,自有其独到的眼力。
针箍子乃民间技艺,成品于民间作坊,使用于妇女手底。但凡走民间路子的艺术,皆有其共同之处,即粗犷朴直,率真达观,年画如此,刺绣如此,皮影如此,针箍子也如此。因了这般特点,其气酣貌拙,似昆刀切玉,图案搭配也随意到了化境。寓意则非趋利即吉祥,与内蕴的文人情绪显然不在一个山头。这种山歌野曲般的腔调,多为士人所不屑,故而记录者少,研讨者也稀。至于针箍子确切起始于何时何地,哪朝哪代,俱无考。非民间艺术水准不高,只因与所谓的主流艺术形态,非一个审美标准。事过境迁,时移俗易,民艺渐为世人所注重,在国外,毕加索、马蒂斯等大家作品的灵感多源自民间艺术,在国内,各方面的艺术形式都在汲取着民间养分,民间艺术已非自生自灭状态,而登堂入室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谐音、借代等象征喻意手法,乃针箍子形制惯用的表述方式。“金玉满堂”以两条金鱼代之;一只猴子骑立马背,则为“马上封侯”;一柄莲蓬,无疑是指“连生贵子”;狮背骑一童子,寓意“太师少保”;“吉庆有余”,一磬代之。另有蝠代“福”,瓶代“平安”,葫芦代“福禄”,石榴代“多子”等等,已然其表述符号,约定俗成,心领神会。针箍子图案所蕴藏的寓意远比此丰富,只是有的尚未破解。
其制作工艺考究。就胎质而言,分纸胎、布胎、皮胎、木胎,纸胎中又分裱糊胎、纸浆压模胎。胎型塑造后,下刷底漆,再行描绘,或贴银箔,或描金粉,多数则是墨线描绘之。减笔写意,而能笔简意赅;畅神纵情,而能不拘法度。非驴非马,似猫似虎,似与不似间,充满想象。其神态,一在肢体姿势,二在头部表情,三在眉宇眼神,有了此般捕捉,何在乎笔粗笔细。于是乎笔笔有度,刀 刀见形,而无气象局促、甜媚柔弱之相,不出几笔,便可具形。同样的洒脱放达,写意十足,同样的大气盘旋,不似之似,自心付手,曲尽玄微,自然迥出尘表矣。写意重在形易而神难,形者其形体也,神者其神采也。写意者,笔路起倒,峰回路转,起粗落细,急缓轻重。最后则罩以桐油。
根植于民间文化的土壤是日常生活,一旦离开了市井烟火、世俗式样,便会孱弱进惨白的真菌房,脱水成有待保护的文化遗存。年画褪色了,空白的墙壁被更高档的画框填充,戏剧迟暮了,遍布城乡的戏台挪作他用。如今针箍子也进入收藏品市场,说明女红已无人涉及。昔时,社会化生产程度不高,凡事自给自足,男耕女织,终日不歇。男子下田,手足勤劳,春耕夏锄,秋收冬藏,庄稼收毕,磐石脱壳,臼杵去糠,厨之釜,或为饭,或为粥。女人居内,操持家务,纺纱织布,裁剪缝纫,女红间隙,老小餐食,炊烟三起,饭之桌,闲时稀,忙时干。《木兰辞》开篇即曰“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孔雀东南飞》也说“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尺布来之不易,寸衣谈何容易。仅就一双鞋底而言,布屑黏糊,层层叠加,千针万线,密密麻麻。民国课本上有此情形:“竹几上,有针,有线,有尺,有剪刀。我母亲,坐几前,取针穿线,为我缝衣。”初读,温馨不已,再读,潸然泪下。
消失的不仅仅是这些。《礼记》中“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的博爱情怀,早已上升至哲学高度;刘长卿“风霜何事偏伤物,天地无情亦爱人”的宽广胸襟,是今人对着浅阅读的手机无论如何也吟诵不出的。一旦离开了日常生活,就像民间文化的鱼离开了等闲大众的水,这个比喻虽已为一个时期的人用俗用滥,但理还是这个理。
宋时的李清照、赵明诚夫妇,是一对收藏伉俪。为了金石收藏爱好,二人新婚居汴京时,每遇初一、十五,当时在太学攻读的赵明诚必告假外出,典当衣饰,换取银两,再至相国寺庙会淘得一二碑帖拓片带回,然后夫妻二人共同品诗赏玩,沉湎其中,其乐无穷。家庭生活虽窘迫匮竭,精神世界却充实丰赡。据蒋一葵《尧山堂外纪》载:“赵明诚与李易安平生同志。明诚在太学时,每朔望告谒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咀嚼展玩。”原晋、刘桂芳夫妇,也是一对收藏伉俪。收藏之余,优哉游哉,西部自驾游年年成行,遇佳景,当即更改行程,支起桌椅,铺上桌布,再摆上一个明瓷梅瓶,随手将折枝野花插入,坐至夕阳西下、大漠孤烟直。一月的计划,两个月尚在线路,线路之上,不废收藏之业,去年在喀什便收回几大箱的维吾尔族印花木模。原先生对民间工艺品的关注,大概也是受到了夫人的影响。
正因有了刘女士这样一批人的守护,我等方能如此集中地见到如此纯粹的针箍子工艺品。
介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