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晚上，家里包完饺子，一切水果、干果准备就绪，母亲说：都备全了，让你爸去放接门炮吧。父亲就点着一炷香、拿一把两响炮站在门口，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擦着火柴对在炮眼上，拿着炮的手迅速伸出去向院中央扔去，只听见“咚、咚”两声，父亲便转回身关住门。接门炮放后，全家人就不能再开门了，我们守在炕头的小桌子周围开始吃年夜饭、嗑瓜子、吃糖块、喝黄酒、守年夜，一直要守到凌晨接神的时分。守年夜是最幸福的时候，父亲盘腿坐在我们旁边，一边吃一边给我们讲他的家族故事。父亲说：裴家在古代是个望族，历史上曾先后出过宰相59人、大将军59人，正史立者有600余人，七品以上官员多达3000余人。父亲自豪地讲到他的祖先，讲到他们怎样从闻喜县裴柏村辗转到了稷山县，又从稷山县到余凹村、从余凹村到东团村——父亲的父亲也是这样给他的孩子们讲述了多少年；可对于幼年的我，更喜欢父亲给我们讲杨家将、樊梨花、岳飞的故事。
　　小方桌上放一瓶白酒、6盘小菜，有豆腐干拌韭菜、干炸五色虾片、凉拌莲菜、凉拌粉丝、蒜薹炒肉丝、葱花炒鸡蛋，每年都是这几样菜来回倒腾，过去在年味菜里一定要杀一只鸡，做成炖全鸡象征吉祥，后来南北物产有了交流后，就换成了鱼，寓意年年有余。母亲说：鸡留着下蛋，岂不两全其美！
　　忙碌了一天的母亲坐在了炕沿上，她不停地催着父亲给我们发压岁钱。母亲没有钱，她也不空，总是在父亲发完压岁钱后，再偷偷地给我们每个人的新衣服兜里塞一两块钱，然后把一些好吃的糕点分给我和哥哥、弟弟，每人分一个抽屉，把自己的东西藏起来，慢慢享用。年夜饭都要喝点酒，驱散一年来的浊气和晦气。吃了一会菜，酒也喝下了半瓶，母亲便去给大家煮饺子。母亲专门盛一盘放有10个钱币的饺子——10个硬币寓意十全十美，然后把包有硬币的饺子和没有包硬币的饺子混在一起，看谁吃到的钱币最多，吃到钱币最多的人福分最多。为了能吃到钱币，我和哥哥、弟弟抢着夹饺子，看见哥哥嘴里吐出了一枚钱币我就急了，赶忙一口一个饺子，吃得满口都是饺子，同时用筷子去扎饺子，扎了一个又去扎另一个，筷子扎到有钱币的饺子是有感觉的。看我着急了，父亲便把自己扎到的有钱币的饺子偷偷放在我的小碗里——有时候我吃到的钱币多了，母亲也会悄悄地给哥哥夹一个包有钱币的饺子。我们心里都明镜似的，但是谁也装作没有看见。那时我们家还没有电视机，大家的娱乐就是听父亲讲故事，一边吃一边听，父亲除了讲他的先辈们，还给我们讲除夕的来历、贴年画的来历、贴门神的来历、贴对联的来历，讲除夕这天能做的事和不能做的事，以及守年夜的来历、压岁钱的来历、从除夕到初一的禁忌等等。
　　我们从小就养成了一个习惯：除夕晚上守岁，不关灯，小孩们起床都是自己主动起，不能叫“起床”，因为起床的谐音是“起疮”，母亲每年春节前都要给我们强调，时间长了就成了规矩。除夕早晨，督促孩子们起床都是大人们撩撩我们的被角、摇摇我们的肩膀，从来不大呼小叫，从除夕到初一，我们家的窑洞里永远都是安静、祥和的气氛，一直到初五，民间的讲究是不过破五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不能做针线活、不能洗衣服、不能打扫院落，家里的垃圾也是只能从家门口往里扫，就连清理家具也是从外往回抹。全家人聚在一起就是穿着新衣服做好吃的，或拿上礼品走亲戚。
　　吃完年夜饭的当晚，一定要留一些饭菜等到第二天再吃，寓意是年年有余。年夜饭结束后，母亲收拾完锅碗瓢盆、洗刷干净，一切打扫整洁，就把干果和水果端在小桌上，大家围着小桌边吃边聊开始守夜，这时候，父亲开始发压岁钱——只要压岁钱发了，母亲在炕沿上就坐不住了，她跳下炕去给我们整理大年初一要穿的新衣服。新衣服都放在每个人的枕头边，我们把父亲发的压岁钱放进新衣兜里，顺便再摸一摸，看看母亲给我们装了多少？一切收拾完备，又回到桌子旁继续听父亲讲他的先辈们，母亲的脸上挂着满满的知足，她给父亲说：“给娃们讲讲他们的爷爷，老父亲的故事比别的故事好，太久远的陈年旧事就别提了！”父亲最怕提起他的父亲，因为他的父亲是一名十里八乡都知道的老中医，父亲对我们说：“我对不起你们的爷爷，我少年顽劣，没有跟着你们的爷爷学中医，你们的爷爷去世后把他的藏书全部都给了别人，我后悔呀！”母亲又接着说：“大过年的，说吉利的事！”父亲用手揉了揉眼睛，眼圈红红的，他便一五一十地开始给我们讲爷爷和他们有趣的故事。后半夜我们实在熬不住了，都倒在被窝里呼呼大睡，但是，父亲和母亲却不能睡，剩下的时间他们一边拾掇家一边准备过年的祭祀用品。
　　过年接神是家里男孩子们的事，到凌晨三四点钟，村里陆陆续续响起了鞭炮声，父亲迅速坐起来，不等大人叫，我们也赶紧坐起来，各自穿好新衣服，谁也不说话，怕惊扰了诸神和先祖。悄悄跟着父亲先去外面点燃篝火，火苗越旺越好，篝火着得正旺盛时，父亲端着母亲提前备好的祭品——枣花馒头中间用筷子插着一块四四方方的五花肉——哥哥拿着香和火柴、鞭炮，他们俩不声不响地做着一切，父亲把祭品放在篝火旁边的祭台上，哥哥帮着插香点火，然后俩人一起跪下来磕头，先是拜天地爷，再是拜土地爷、门神、财神，最后是拜先祖，拜完后就拿起一个枣花馒头放进篝火中焙烤，哥哥拿着鞭炮噼里啪啦地放起来，一边用一根木条拨拉着火苗，父亲把祭品拿回家里。那时候，穿着新衣服的我很怕鞭炮烧到衣服，就捂住耳朵贴着门缝往外看哥哥放鞭炮，只要鞭炮一放完，我就直奔出去，和弟弟抢着拾小截炮；拾完自己家里的，就跟着哥哥们去隔壁叔叔家里拾；叔叔家的孩子们也起来了，大家搭伙一起去邻居家里看篝火，拾他们放完后的小截炮；邻居家的孩子也跟着去另外的邻居家，这样走着加着伴儿，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就聚集了一大群小伙伴，都穿着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新衣服，每个人的裤兜里都装了刚拾的小截炮。大家相跟着从村头到村尾转了一大圈，边玩边看篝火边拾小截炮，返回家就到了吃早饭的时辰，母亲已煮好了初一的饺子，把饺子先舀出来放在两只新买的搪瓷花碗里，上面扎两双新筷子，父亲和哥哥每人端一碗先去祖先的牌位前祭拜，再给隔壁叔叔家送一碗，程序结束后才轮上家里人吃。吃完饺子，父亲带着同辈和小辈们去村里同族最老的长门的牌位前磕头，然后集结了全族的男人和男孩子们挨个家里去拜年。在我们当地，女孩子是不拜年磕头的，跟在父亲和哥哥身后的我只管收压岁钱，只要哥哥磕头后收到压岁钱，都有我的一份。初一这一天是最快乐的，这一天所有的好吃的都备全了，应有尽有；这一天浑身上下都是新的，就连头上也扎上了最美的蝴蝶花；这一天会从太爷爷、爷爷、叔叔、邻居的婶子家收很多的压岁钱，那时亲人们发压岁钱很少，多的也就几毛钱，少的才几分钱，但是，拿到钱的我们都很幸福：我的衣兜里装的，不仅仅是一把把的钱币，更是满满的爱。

裴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