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荠菜

  

何亦聪

  姜夔《扬州慢》词序云:“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词中也有“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一句,其中“荠麦”二字,注释解作荠菜和麦子,我初读时也以为如此。荠菜原是麦地里极常见的野菜,但南宋时期扬州粮食作物并不以小麦为主,如果说十里弥望尽是青青荠麦,多少有些跳脱。或谓荠麦即野麦,因荠菜是最常见的野菜之一,此处的“荠”有野生之意。后来读沈祖棻《宋词赏析》,书中谈到姜夔这首词,引用了清初诗人蒋超的《金陵旧院》:“锦绣歌残翠黛尘,楼台已尽曲池湮。荒园一种瓢儿菜,独占秦淮旧日春。”沈以为姜词中的“荠麦”,即蒋诗中的“瓢儿菜”,可作一说,但唐人诗中也有用“荠麦”的先例,如韩愈的“雪霜贸贸,荠麦之茂”,白居易的“归来问夜餐,家人烹荠麦”,这就很难解作瓢儿菜。
  荠菜有“瓢咀”之称,但瓢儿菜并非荠菜,而是通常所说的塌棵菜或牛皮菜,这种蔬菜主要出产于南京、扬州、南通一带,北方十分罕见。梁章钜《浪迹丛谈》中说瓢儿菜只南京与江西可以吃到,质近白菜而风味有所不同,时人或用“干炒菜心”的方式处理,并不能发挥其本味,惟有南昌的黄俊民用煨白菜之法烹调,可以专美。而荠菜质地脆薄,既不宜炒,更不能煨,大约只能蒸、拌,或切碎作馅。
  凉拌荠菜最为常见,讲究些的,会搭配虾仁、云腿等物,或用豆腐干切丁亦可,普通就是将荠菜焯水后用香油、酱油拌一拌。鲁西一带喜欢吃蒜,凡凉菜必加蒜末或蒜泥,但荠菜却不宜蒜拌,东平湖畔有家小饭馆主做全鱼宴,各色湖鲜吃过之后,惯以一味蒜拌荠菜祛腥解腻,用荠菜而不用黄瓜,也是取其野趣,但这道菜并不受食客欢迎,因为大蒜的辛辣之气与荠菜的清甜味道不太相衬。
  江南人喜欢吃荠菜馄饨,通常是用猪五花肉做馅,也有用肥鸭肉的,可以增添几分腴润。近年人口流动,南北饮食交融,即使在北方的小城市,也能吃到荠菜馄饨,但这种馄饨要做得出色,并不容易。高档的馆子或用老母鸡汤做汤底,几只小馄饨漂浮其上,那是饭后点心,吃一碗荠菜馄饨,几乎等同喝汤。就馄饨自身来说,重要的当然还是馅料,荠菜的鲜甜极易被其他味道掩住,如何既保留本味又不流于贫薄,是个很大的难题。十几年前,我曾在苏州司前街的某家小馆子吃过一碗荠菜鲜肉馄饨,至今难忘,当时询问店主做法,他说别的也没什么,只是在调制馅料时加小半碗鲜花椒水。
  唐鲁孙说北方人根本不认荠菜,唯南方人珍重此味,那大概是从京城人的角度来看的,并不准确。旧时华北乡间十分贫苦,凡能食用之物,几乎皆可入馔,荠菜当然也不例外。荠菜的好处在于随处可得,篱根墙角砖缝,只要是有土壤的地方,都可发现其踪影。我年幼时居住在一个家属院里面,每到三四月之交,顺着院内几个胡同搜罗,半个时辰就可采得一小盆,用来做一盘凉拌荠菜是足够的。有时也随长辈去田间采摘荠菜,到麦地里或者玉米地里,偶尔也去县城近郊的苹果园——荠菜性喜阴凉,玉米秆或苹果树下最适宜其生长。但另有一种泥胡菜,在未长成之前,形状与荠菜极为相近,采摘时往往混淆,好在泥胡菜也可食用,只是滋味略酸,不及荠菜馅甜。
  北方处理荠菜的主要方法是蒸,加白面、玉米面或荞麦面,在盆里和匀,上笼屉蒸熟后,再下锅用辣子油翻炒几下。这种蒸菜的方法在华北地区应用极广,大都是利用蔬菜里的“下脚料”,诸如南瓜叶、芹菜叶、莴笋叶、面条菜等,皆可蒸制。在我的印象里,以蒸南瓜叶和面条菜滋味最佳——面条菜即麦瓶草,也是一种野菜,多生长于麦田里。蒸荠菜本不常见,一来古人有“荠菜不宜与面同食”的训诲,二来荠菜细嫩鲜甜,若用这种方法烹制,多少有点可惜。只是荠菜生长期甚短,稍老即味涩质韧,我家乡人蒸荠菜大都是取用谷雨之后的老荠菜,也有惜物的意思在里面。这种菜肴,在物质匮乏的时代用来充肠果腹当然很好,大酒大肉之余聊作调剂亦无不可,但若一定说是珍馐美味,似乎大可不必,说到底,野菜未能变成广泛种植的蔬菜,总是有些缘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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