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城中村的嬗变

  一座村庄变成一片楼群的时候,村庄把自己交给了城市,城市和村庄融在了一起,村庄就这样不存在了。村庄时间结束,城市时间开始。我站在村庄边上也是城市边上,站在村庄和城市之间,不受城市委托也不受村庄邀请,我回到了村庄时间。


  村庄被称为城中村,但城中村不是村庄的名字。
  城中村是城市所有村庄的名字,村庄的人不认这个名字。村庄的人说,你才是城中村呢!俄们村庄比你城市早得多了,俄们村在河边生火起灶的时候,你城市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但是没有办法,村庄终究还是被城市定为了城中村。
  村庄里的房屋,被城市用大刷子刷上一个深红色的字“拆”,然后把个“拆”字圈起来,像给村庄的脸上盖了个章,村庄像个要被遗弃的旧物等待命运的转折。村庄的人那时候心烦透了,动不动躁动得想吵架,对着城市的来人叫唤。
  城市当然听见了,村庄人不愿意村庄被拆掉。但村庄还是被拆掉了,顷刻之间变成一片废墟。


  城市和村庄之间,大体是有界限的。古代的时候,城墙以外都是村庄,实际上,城市是在村庄的包围之中,城市成了村庄里的城市。进入现代之后,楼房以外都是村庄,城市实际也是村庄包围着的城市。古代或者现代,城市的近郊远郊,实际都是村庄。
  起先,城市走到了田埂边,楼房就走到了田野上;之后,城市走到了村路前,楼房就跨过村路走过来;再后,城市走到了汾河边,楼房就也走到了汾河边;最后,城市跨越汾河走过来,楼房也就跨过汾河走到河西来了。
  我们居住的楼房,就是跟着城市走过来的。我们的楼房立在城市汾河的西岸,在我们的楼房里,看出去就看到波光粼粼的汾河和汾河东岸林立如墙的楼群。
  我们的楼房又立在工业退水渠的东边,在我们的楼房里,低头就看到黢黑幽幽的水渠和水渠西边积木模块似的矮楼。我们的楼房本就立于村庄的土地上,是村庄本土的边缘,但水渠西边的村庄,说我们是城市入侵。
  我们与城市隔着汾河,我们与农村隔着水渠。其实,我们的楼房在汾河西岸耸立起来的时候,就意味着城市已经跨过汾河,离村庄只有一条渠道的距离。早的时候汾河是城市和村庄的界限,这个时候渠道成了城市和村庄的界限。
  我们的楼房立在了城市与村庄的界限带上。


  我们就立在这个界线带,看城市和村庄的纠缠。
  我们和村庄的距离,实际就成了城市和村庄的距离。
  当然,跨过村庄去,也还有崛起的楼房和楼群,也还有城市企业和高速公路,因而村庄就被城市称为了城中村。
  城中村当然有它城中村的天地。
  村庄的天空,在天冷的季节里,会忽突忽突升起来黑色的烟尘,袅袅缠缠,纷纷攘攘,在村庄的上空,连成云团一样的烟和云团一样的雾,然后,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村庄飘起的云团,连成越来越大的黑霾,滚滚滔滔,苍苍茫茫,朝城市飘来,延绵在城村的上空。
  村庄的地下,一条工业退水渠,由北到南或明或暗地流着黑水和臭水,幽幽亮亮,穿过城村,给村庄污染也被村庄排放进脏水,给村庄垃圾被村庄倾倒进炉灰,散发着熏臭的气味,飘忽于城村之间。
  城市看着村庄的黑烟发愁到家了,发愁的不是一个城中村,是整个城市的整个城中村。整个城市星星点点散布了100多个城中村,100多个城中村星星点点散布了30000多支烟筒,30000多支烟筒密密麻麻擎着30000多支蘑菇黑云,把黑云送上村庄的天空也送向城市的天空。黑云升空黑云漫空的结果是,城市雾霾指数直接爆表。城市就想,自己曾经是空气污染的全球之最,但自己已经摘掉的全球之最的黑色帽子,会不会又重新戴上?黑云压城,一座城市,又怎一个“愁”字了得?
  城市只能做出一个决定:消灭城中村污染。


  其实,城市多少年前就已经做过相似的决定。
  最早的时候,即使城市,也同村庄一样,燃烧着散发一氧化碳二氧化硫3-4苯并芘的原煤。那时候,城市的街街巷巷吆喝着的一个声音:“烧土噢——烧——土!”卖烧土做什么?和泥,和原煤混合在一起,和了煤泥,烧,或者打煤糕。那时候,家家户户会全家出动打煤糕,把原煤和烧土搅和起来,铺了满地的煤糕,煤糕晒干了垛在门洞里,冬天的时候生一只铸铁炉子,烧。城市人家烧的是原煤,工业锅炉烧的是原煤,原煤变成火焰,变成烟尘,变成漫天的乌烟瘴气,就把城市推上了空气污染全球之最的位置。
  之后,城市是禁绝了燃烧原煤,家户也不用打煤糕了,买烧土的就退出了城市的街巷,而卖煤球和卖蜂窝煤的在街道里呼喊了:“卖蜂窝煤啦——,卖蜂窝煤来——”于是,城市人家改烧了煤球和蜂窝煤,工业锅炉也改烧了煤球和蜂窝煤。再之后,城外电力工业的余热被引进城市,城郊焦化工业的煤气被引进城市,国家西气东送的天然气被引进了城市,沸腾在城市的锅炉和林立在城市的烟囱,统统被轰隆隆地推倒,城市曾经的空气污染全球之最的黑色帽子,终于被城市远远甩掉!
  但是,城中村——原先城市边缘的城边村变成了城市合围的城中村——依然燃烧着原煤。温暖着自己也污染着自己,污染着村庄也污染着城市。这个时候,不仅城市的烟囱已经被全部淘汰,城外的烟囱也被渐渐淘汰;不仅城市的工业被全部搬迁,城郊的工业也被渐渐搬迁。城里城外的高空污染被消灭了,城中村低空的污染就成了升向高空的污染。
  于是,城市决定:改造城中村。


  改造怎么改?城中村去掉“村”,城中村变成“城”。
  绝不像写一个“拆”字或者画一个圆圈一样的简单。
  “拆”字后面跟着的是“难”字,画上“拆”字之后,城市的人一趟趟往村庄跑,村庄的人家家闭了门不见,或者,干脆聚在一起讨要说法:到底是你城市在得早还是俄村庄在得早?凭什么你城市就要拆俄村庄?
  “难”字后面跟着的是“利”字,村庄的人毕竟是村庄的人,左想右想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掂来掂去都是坛坛罐罐的家当,实际是得看看利益如何。
  “利”字后面也跟着个“情”字,村庄的人当然也看到了城市对村庄的心意,实际上,这多年间,城市已经在治理村庄的污染,给村庄的人配送蜂窝煤,给村庄的人补贴电暖器,给村庄的人连片整治,给村庄的人集中供热……
  “情”字后面就跟着了“信”字,村庄的人在电视上看到城市为村庄的事情在着急,在微信上看到书记市长满脚泥土在工地上奔走,在城市的土地上看到此起彼伏的新的楼群,也看到了别的村庄的人们回迁的笑容。村庄的人相信了,城市的书记市长们是心里装着百姓而又实在干事的人。
  于是“信”字后面回到了“拆”字。之后,村庄的人再回到故地的时候,连自家曾经的村庄也找不见了,连自家房屋的位置也找不见了。村庄的人恍惚走进了比城市还新的别人的家园。
  六
  当然,曾经的工业退水渠也不见了,渠道变成了一条大道。
  渠道被覆盖在了大道底下,大道上种植的街树和比街树高的楼房,直溜溜地伸向远去。走进崭新家园的人们从楼群里出来,跨过大道便走进了晋地最长最大的汾河湿地公园。
  一个村庄,就这样变成了一片楼群,楼群上空“呜呜呜”回荡着鸽哨的声音,是谁家的鸽子在寻找曾经的家园。人们从窗玻璃看出去,意识到自己是被楼举在了空中。
  高空呈着蓝的天、白的云、飘的风筝和飞机划过的银线,不远的地方,天鹅如白云,从蓝天落在了汾河的碧波之上……

李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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