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峦叠嶂,怀抱着昕河清流;清流碧绿,萦绕着重峦叠嶂。山上的松涛常常高唱壶口瀑布的激昂,壑中的清流常常和鸣阳春白雪的婉约。雾霭山峦凝碧翠,空气清新带花香。那份清凉,那份惬意,那份舒爽,总让山下的尧都人视为天堂仙景。
——这就是我喜欢的蒲县。
喜欢一个地方,总会有喜欢的多个理由。喜欢蒲县,没有那样麻烦,一句话即可:心灵圣境,厚德蒲县。这是蒲县发展愿景的主题词,别看只一句话,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于是,蒲县就成为全国绿化模范县、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县。
一座山的昭示
早年我来蒲县,最为显眼的就是葱茏的柏山。尤其是冷风劲吹的冬日,山寒水瘦,草木萧条。翻山越岭,总让荒凉充塞空旷的眼睛。眼睛的荒凉映射进心域,即使怀揣金元宝也难高兴起来。突然心情兴奋了,是缘于眼睛亮豁了,是缘于一座苍翠的山峰蜿蜒在天地之间。这就是独领风骚的柏山。
柏山群峰耸立,苍翠蓊郁,拱卫着东岳庙。坐落在盎然葱绿中的庙宇,殿堂肃整,廊庑环列,东岳庙越发呈现出不凡气象。远远瞭望,任何人都会翘指赞誉是森森山林为庙宇增添了诗情画意。走近看到门口的那副楹联,方知道满山翠柏得益于大庙的呵护。那楹联是:伐吾山林吾无语,伤汝性命汝难逃。
就是这一副颇具威严的妙联,拯救了漫山遍野的柏树。时在民国初年,社会动荡,民心浮泛,野蛮与文明不只在历史舞台上较劲,避地山乡的鱼龙也趁机出手。逢此遭际,难免蛇蝎祸害。不过,谁也没有料到祸害会降临在山林的头上。突然刮起一股砍伐树木的阴风,尽管县衙张榜制止,也无可奈何愚暗的邪念。邪念如火,若是继续蔓延,柏山将面临着光秃之灾。
这不罕见,自古以来在对待林木上,就存在着百般呵护与随意砍伐的较量。《淮南子》中记载,魏国年终评比官员,地方长官解扁出现在嘉奖的名单中,而且名列榜首。原因在于,他的辖域收入比往昔暴涨了三倍。魏文侯看过名单无不奇怪,这里的土地、人口没有增长,收入为何暴涨?叫来地方官询问,解扁不无得意地报告,他发动百姓冬天砍伐林木,一俟春暖解冻,即连成木排漂流出山卖钱,收入大为增加。解扁说得天花乱坠,本想讨得赞誉,岂料魏文侯勃然大怒,厉声呵斥他简直是竭泽而渔。看是增加了国库收入,实则破坏了生存空间。解扁没有讨得奖赏,反而受到惩罚。
魏文侯不是鼠目寸光,没有只算经济账,不算环境账,果断扼制了滥砍林木的歪风。柏山树木遭遇祸害,不是地方长官目光短浅,而是砍伐者贪图蝇头小利。树长在山上是大家的,扛回去是自家的。无本净利,何不眼红?因而,趁着夜幕遮掩偷伐成风。眼看好端端的山林就要毁于一旦,焦急的不只是蒲县知事石应棂,还有良知未泯的蒲县人。是日早晨,山民冀向魁、曹棂秀禀报知事,昨夜东岳大帝黄飞虎托梦说:伐吾山林吾无语,伤汝性命汝难逃。石应棂大喜,遂命人取来文房四宝,磨墨挥毫,书写于纸,镌刻成联。选择吉日,敲锣打鼓,悬挂于山门。从此少有人偷伐树木,偶有斗胆者,心虚腿软,不是摔死崖下,就是跌断肢体,哪个还来送死!柏树幸得保全,柏山仍是柏山。
每登柏山,每至东岳庙,我都要在这副楹联前驻足观鉴。大音希声,森森林木耸立着百年前的呐喊。这楹联岂不是最早的森林保护法!后来徐刚先生撰写《伐木者,醒来!》的文章,发起保护生态环境的呼唤,我则认为这是柏山呐喊声的延续。一座绿树葱郁的柏山,和柏山森林簇拥的东岳庙,都在昭示一个观点,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相得益彰,互为因果。
蒲县人不仅早早发出生态呐喊,而且最早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多年来“换书记不换主意,换县长不换主张。”咬定青山,立根破岩,实现了可绿化国土面积全覆盖,这才被誉为绿色长廊,这才有诸多生态荣誉称号。
一块土的寓意
一块土与五鹿山有着深厚的缘情。
我想起这一块土,是在聆听绝壁凿石垒坑填土植树的时候。绝壁植树的垒石坑我早就看到了,前些年来蒲县,或者经蒲县去大宁、隰县都会看到。先是看到粉白的石坑,再是看到坑中透出的一抹新绿。如今再来,石坑、新绿都不见了,一株株蓬勃的松树长大了,遮掩了石坑,那幼小的新绿已成为过去式。我把热切的目光投过去,也把目光里的敬意投过去。我满以为那绝壁上的绿色,只是悬崖上的劳作成果,却忽略了石坑中栽树需要填土,而每个细小的土块都是从平地上背负上去的。
土块,在这一霎间豁亮于我的眼前;土块,在这一霎间重合出五鹿情缘。
往事越千年,再越千年,晋国公子重耳遭骊姬迫害逃到翟国,又遭新君晋惠公派人追杀逃出翟国,仓皇赶路犹如丧家之犬。行姿狼狈尚可忍受,饥肠辘辘则实在无法忍耐。看见田里有农人吃饭,随从狐偃好言讨要。农人非但不给,还扔过个土块戏弄他们。重耳大怒,拿起鞭子就要抽打农夫。狐偃连忙拦住劝说,得饭易,得土难,土地是国家的基业,这是上天送给我们社稷江山的吉兆。重耳转怒为喜,连忙跪地拜受农夫扔来的土块。重耳逃亡得到土块的地方,就叫五鹿。
五鹿,从此成为重耳生命中穿透迷茫的光色。日后,重耳果然归国为君,成为历史上的晋文公。他回到晋国,立足一稳马上祭祀五鹿大夫。五鹿大夫是重耳的外公狐突,他的两个儿子狐偃、狐毛都在重耳逃亡的智囊团中。晋惠公死后,儿子圉继位,是为晋怀公。晋怀公要防范重耳的威胁,来了个清君侧,强命五鹿大夫投书两个儿子速速归国。岂料五鹿大夫坚决不从,《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记载了狐突回应晋怀公的话语:“父教子忠,古之制也……父教子贰,何以事君?”狐突宁死不屈,血溅朝堂。重耳是恩念外公,更是恩念外公高昂的精神气节。
不过,这位刚正不阿的五鹿大夫和当初得到土块的五鹿毫无瓜葛,不知缘何两个五鹿竟会奇妙重合。重耳得土的五鹿在当下河南濮阳境内,五鹿大夫的封地在如今蒲县的五鹿山。五鹿山上曾建有五鹿庙,祭祀和传承狐突刚直不阿的美德。诚如清人柯嶟留诗赞誉:“亮节千秋在,遗忠立晋基。”书写山西文明史,乃至中国文明史,称霸诸侯150余年的晋国,都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称霸由晋文公开启,可绝非他一人之力,狐突,以及秉承父亲美德的狐偃、狐毛都有卓著勋绩。五鹿山铭记着过往的历史,过往的勋绩,还有日月可鉴的浩然正气。
这浩然正气荡漾在五鹿山,山上成为新时代植物林木的大观园。普通树木暂不提及,仅白皮松、胡桃楸、刺五加、木通马兜铃等珍稀野生植物就有955种。植物林木大观园往往也是野生动物的大乐园,五鹿山亦然。褐马鸡、金雕、黑鹳、乌雕与林麝、野猪、金钱豹,在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里各觅其食,各得其乐,共同享受和拥戴“全国科普教育基地”。
五鹿大夫的刚强气节,不只洇染着五鹿山,也洇染着蒲县的山水田园。这气节千年传承,生生不息,早已大化在蒲县人的血脉里。于是,绝壁上出现了垒造石坑的人群,悬崖上出现了背负黄土俯身攀爬的身姿。古人云,壁立千仞,无欲则刚。鄙人谓,树立千仞,有欲则绿。蒲县人接二连三收获了一座一座青山,这在意料之中,意外的是还收获了“垒石坑填土植树数量最多县”的上海大世界基尼斯纪录。
垒石坑,填黄土,崖壁植树,这土和五鹿农夫扔来的土块没有任何逻辑关系,可谁能说那土块中不包含着某种意味深长的寓意!
一个人的高度
我是尧都人,对尧都情有独钟,对蒲县同样情有独钟。对尧都情有独钟顺理成章,对蒲县情有独钟却是为何?
这深情来自一个人:蒲伊,也称蒲伊子或蒲衣子。蒲伊是帝尧的老师。那时昕水河滩处处生长蒲草,割下晾干,编结衣服,不正是上古时期的风习?是蒲衣,还是蒲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拜他为师的是享誉天下的帝尧,他也缘之名声显赫。因而,他所居住的地方后来有了蒲子国、蒲子县、蒲城、蒲阳、蒲川的名称。隋大业二年,即公元606年定名蒲县,延续至今。河滩里的纤纤蒲草,一旦维系在尧师身上,就会穿越时空,闪烁出永恒的光泽。
蒲伊何德何能,为何会名标青史,光照蒲县?暂且不做回答,先去看看帝尧的作为。名师出高徒,明白帝尧的功绩,即会感知蒲伊的不凡。帝尧的勋业多多,最大的功绩就是把部族带进了国家的门槛。如今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持续推进,辽宁红山文化遗址、浙江良渚古城遗址、陕西石峁遗址、河南二里头夏都遗址和山西陶寺遗址,被确定为最具代表性的遗址。在这五大遗址中,唯有陶寺遗址恰好处于国家雏形期,恰好可以和史书记载的尧都对位。站在文明探源的高端瞭望,在上万年前我国南方已开始种植水稻,稍后点北方开始种植粟禾,然而到了距今4000多年时仍处于低产量状态,原因何在?在于不知道该何时下种。种得早或迟,禾苗都可能因为寒霜袭杀,有种无收,或者广种薄收。此时打开《尚书·尧典》阅读,其中“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的记载,会让我们天开地阔。将之对应到陶寺遗址发掘出的观象台,顿悟节气的诞生,催化了中华大地的民生跨越,先祖由狩猎文明,一跃而入农耕文明时期。为保护饱腹的粟谷不被偷盗和抢劫,住地周边添加了围墙,这围墙便是原生态的国家雏形。随着各部族逐渐演进为国家,帝尧所在的唐国被簇拥在中间,成为众生向往的“国中之国”,简称为“中国”。最早的“中国”,显然不是国家名称,只是地理格局的称谓,却为我们伟大祖国预设了最好的名字。
简述源头历史,似乎有违于生态文明这个话题,其实并非如此。帝尧带领先民实现的这次划时代跨越,恰是最早的生态保护实践。解读这次实践必须找到一个望远镜,通过镜头进入我们视野的场面是刀耕火种。刀耕火种是农业初生时期的常态,越是收获少,越要扩大种植面积。大面积垦种的最佳方式就是刀耕火种,这种恶性循环早已经年累月。毁坏自然环境的刀耕火种戛然而止,便是缘于帝尧用历法、用节气揭秘了上天的法则。以天道,指导地上粟禾的生长,少量的田土即长出了先民的丰衣足食,无需再刀耕火种,再扩展土地。那时天地人合一的种植方式,还没有凝结为天地人合一的文化模式,却已呈现出蓬勃无垠的活色。这活色,从遍地繁茂的禾苗上,从衣食富足的笑脸上,飘荡开来,从古至今,传续不断。
循着欢笑追觅,似乎在昕水河畔,在苍松树下,一老一壮正在倾心交谈。壮者皱眉说地,老者笑语谈天。老者乃蒲伊,壮者自是帝尧。他们谈天,说地;他们说地,谈天。从艳阳高照,到星稀月明,绵绵话语,滔滔不绝。上古时期的一次谈天说地,催生了历法节气,推进了农耕文明,衍生了最早国家,还开创了最早的生态文明,洞明了子孙后代安居乐业的精神天地。
而今我来蒲县,绿水环绕着青山,青山连绵着绿川。满目青翠,青翠了高巅,青翠了河谷;青翠了乡村,青翠了城市。县城西侧那片蒹葭苍苍、蒲草葱葱的湿地上,蝶飞燕舞,鸟语花香。我在这里寻觅帝尧拜见蒲伊子的足迹,哪知道身边竟是蒲县开创的人造湿地。湿地常有,而人造湿地不常有。何况这地盘紧邻城市,寸土寸金,建一座高楼就是真金白银。在经济效益与生态效应的博弈中,蒲伊故里清醒地选择了生态效应。
徜徉于绿萝掩映的步道,我沉迷于这人造湿地,我陶醉于这蒲县境界,人文生态与自然生态交相辉映,优秀的民族传统文化在新时代焕发出无穷魅力,一幅“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的图景徐徐铺展。
乔忠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