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刺绣,有“双面绣”的惊人技艺。一幅绣作,双面异色,竟是各有丰神。在我看来,乔傲龙的散文集《故乡有此》亦可称作一部双面刺绣的佳作。作者为近代史学者,曾有近30年新闻记者从业经历。似乎是职业优势使然,甫一落笔,已然铺陈出一段百年往事。
《故乡有此》是一部非虚构作品,视点着落在山西乡宁西山上的谭坪塬。正面看,可作一部晋南的民俗志来读;背面端详,便是黄土高原上一个家族四代人的心灵史。心怀锦绣的人,运针之时往往不露针迹而层次细密,如高手穿针飞线,引得观者身临其境,一同打开了深邃的视觉之旅。
第一层视角,先看风物。千年前,苏东坡在西湖边喟叹:“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故乡有此》的作者显然对谭坪塬情有独钟——贫穷的小村落有山而少水,一草一木,却仿佛有神明栖息其间,真正是“故乡有此”!作者洋洋得意地写来,颇有“凡尔赛文学”的影子。
那么,故乡有什么呢?这本书的“风物志”“食物志”“动物志”章节,细细描摹了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的晋南民俗。
春天来时,池塘边的柳树下有柳笛声声,山坡上可采能换来零花钱的药材芯芯草;端午过了,孩子砸出一碗杏仁细细捣碎,倚在母亲身边等着,看那杏仁在灶上和了麦粒、豆角籽细细熬煮,变成了一碗浓香四溢的杏仁饭;初秋,天高远,一群娃娃躺在麦秸堆上,在一天繁星中憨憨睡去;及至雪落,火红的柿子树上必定要留下一颗不摘,因为要让它“看树”。
这样的童年,空气中有小麦香在飘。如果过滤掉贫穷,似乎荡漾着理想主义的朴实浪漫,甚至可以被拿来当成民谣吟唱。
可是,且慢,这也不过是作者的障眼法。岁月不会仅仅停留在这里——让作者骄傲的、独特且丰盈的童年。
《故乡有此》的第二层视角,便是谭坪塬上一个百年家族的写生。这一部分,浪漫被剥离,作者背负着几代人的心结和余痛,笔下呈现出的真实,可以说是令人动容。
《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小镇上,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各自困顿于不同的孤独;莫言也写故乡,山东高密的高粱地与烧酒坊里,神秘野性的“我爷爷”家族元气淋漓。
《故乡有此》的百年往事,从世代居住在谭坪塬的“我的老爷爷”写起。塬上一个脾气暴躁的老汉,乡里生,乡里长,一生像一部默片。可是这沉默,也曾震耳欲聋。因为拒绝给日本人驮水,被抓进炮楼里毒打,早起时被窝里的血痂“能扫成一堆”。
就是这样的老汉,卖掉苹果,送17岁的“我爷爷”离家远行。爷爷走出谭坪塬,从军三年后当上了营长,1948年孝汾战役率部起义,21岁时回到谭坪塬。其后的几十年间,一路的坎坷令人感叹。
作者遗传了父辈的读书基因,是乡间的聪颖儿童,而爷爷自然不甘让如此聪颖的孙子流落在乡间——10岁时作者被爷爷接到县城读书,从此一路开启了为乡人惊叹的学霸生涯。却在高考中填报志愿失误,以能考上北大的分数进入山大学习。十八岁的少年出门远行——“五百里外是省城,此后家乡是故乡。”
时代的风呼啸着路过命运,一站又一站,似乎不是“悲情”二字能够涵盖。宏大叙事要站在高处,而追忆逝水年华再现昨日的凡俗世界,才是凡人书写的历史。黄土高原上一个家族的跌跌撞撞,何尝不是百年中国普通人的剪影?
阅读《故乡有此》的第三层视角,是作者对人、对事、对故乡的深情——这亦是好的文学作品不可或缺的质地。吾国吾民 ,乡亲父老——年轻的雷老师组织学生来家补课,哑巴爷故意用草帽遮住脸的温良,卢杰在废弃的旧窑前踽踽独行,山野间的群像,接续着走来。
作者少年离乡,许是天赋,许是描摹有道,一路捡拾沧海遗珠,岁月里的人与事,面目真切,很是动人。
赵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