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一座山丘的怀想

  脚下这座普通的山丘,被当地人称作大冈山。那一刻,高阳在上,地面温度超过摄氏三十五度。
  伫立大冈山,企图寻觅曾经的古战场遗迹。
  向南远眺,一座古城的轮廓尽收眼底。此处距离被称作“无扇之城”的长治城不足二十华里。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鳞次栉比的楼群,纵横交错的立交桥,抬高了这座古城的视角,脚下的山冈便显得低矮而普通。
  山冈连绵起伏,由东而西,依次为大冈山、二冈山、三冈山,就像亲兄弟仨,一字排开,各自独立,又相互照应。作为“老大”,大冈山位于最东端,它的地势最高,似乎占据了最佳的C位。山丘之间并不相连,几乎呈横切面隔开,断面黄土层清晰可见,尽显黄土高原的地貌特征。
  “大冈”“二冈”“三冈”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三垂冈”。
  大冈山西侧的二冈山,身形浑圆厚重,却比侧旁的大冈山矮了半截儿。三冈山位于最西端,成为一座矮的不能再矮小的山丘,似乎想隐身在那片湖水里。那片湖就是藏匿在上党盆地里的漳泽湖,它形成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因了在浊漳河畔兴建了一座大型水库,使原本就存在的湿地、沼泽区域被自然扩容。
  极目四望,山丘以北,是密集的工业区,高耸的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在空中回旋,山丘以南,村庄被浓密的树荫笼罩隐藏,只有远处的城市轮廓若隐若现,山丘以东,分布着一些不连片的沼泽地,是黄土高原上少有的湿地区域,山丘以西,烟波浩渺的漳泽湖水似极了一片天上的云彩。
  同行的采风者当中有附近村落长大的。少小时的亲历缀满飘忽的记忆,串联成童年的回响。彼时,大冈山与二冈山夹缝间的这条“省道”,被附近村落的人称作“新路”。新与旧是个相对概念,足以说明大冈山东边那条“国道”的时间更为久远。用当下的视野和现有的自然生态来揣测彼时古战场的成因一定觉得不可思议,但这片区域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战事,确已被记入史册和典籍。逝者如斯夫,争斗厮杀和烽火硝烟早已远去,脚下这些不起眼的山丘在寂静中默然接受着时光岁月的打磨。
  大冈山之东南,有一处小山丘,被称作无影冈。在一片平川地面,突起一小阜,形如覆釜。无论太阳东升、午照、西落,此冈绝无阴影,故称无影冈。如今,无影冈遗留在了古纸卷中,早已被现代人遗忘。彼时,它与大冈、二冈、三冈互为犄角,承载了无数次战争的硝烟。
  与这些山冈相映照的,是那些极有韵味的村落。北边的马厂、南舍、北舍、崇道,南边的李村、李村沟、坟上、南天贡、西天贡、南垂、羌城,这些平常的村落,或经历了战争的硝烟,或在后来才聚积而成。伫立山冈上朝东瞭望,由北向南,依次有卢医山、蝴蝶山、禹王山、金粟山、百谷山、塔岭山。这些藏匿于巍巍太行山臂弯中的山峦,绵延起伏,恣意横陈,像极了护佑一座城池的列队哨兵。
  我曾多次站在距大冈山东向的老顶山上俯瞰一座城,仰望一座城。向前推一些时日,长治城并无高楼,站在任何一处山冈上,对古城池都会一览无余。冷兵器时代,三垂冈及其附近的山冈作为城郊的一道天然屏障,定然取决于它的周边是一片片沼泽之地,是行军打仗避不开绕不过的一道坎儿。自然的东西永远都是妙趣横生,并不高耸的山冈坐落于一座古城的边沿,有着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便顺理成章。
  从公元883年至907年,二十多年间,雄居河东的沙陀人李克用与后梁朱温反复争夺上党,主要城池、关隘先后多次易手,战事旷日持久,堪称惨烈。潞州城外的三垂冈,作为两军屡屡对垒之地,血雨腥风,铁马金戈。公元908年,李克用壮志未酬身先死,彼时,城外黄沙满天。朱温大军十万,陈兵潞州城外,强势攻城。潞州守将紧闭城门,固守不出。后梁军久攻不下,便在城郊筑起一道小长城,状如蚰蜒,内防攻击,外拒援军,谓之“夹寨”。两军相峙日久,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李存勖召集众将说:“梁人幸我大丧,谓我少而新立,无能为也。宜乘其怠击之。”于是亲率大军,由并州出发,疾驰六日,进抵潞州城北郊的三垂冈。
  屯兵三垂冈,新晋王李存勖不禁触景生情,感慨万千:“此先王置酒处也!”
  此段史实在欧阳修《新五代史·唐庄宗本纪》中有载:“初,克用破孟方立于邢州,还军上党,置酒三垂冈,伶人奏《百年歌》。”
  当此时,李存勖就在父王身旁,年仅五岁。李克用喜爱幼子李存勖的聪慧,他慨然捋须,指着年幼的李存勖而笑曰:“吾将老矣,此奇儿也,后二十年,其能代我战于此乎?”
  是父亲的高瞻远瞩,还是儿子的励志争气,恰恰是二十年后,李存勖亲率大军与后梁朱温的军队再次对峙于三垂冈。
  李存勖用兵,以出奇制胜。李存勖将全军沿潞州城郊隐蔽集结,后梁大军竟毫无察觉。次日凌晨,李存勖借大雾的掩护,一鼓作气,直捣后梁军“夹寨”。此时后梁军尚在梦中,仓促不及应战,被李存勖所部斩首万余,后梁军将官三百余人被俘,只有百余骑落荒而逃。
  “夹寨之战”,可视为晋王李存勖的出场秀。这场以三垂冈为主战场的经典之战属于长途奔袭,以隐蔽奇袭取胜。此战役可谓一战定乾坤,不仅解了潞州之围,而且彻底瓦解了朱温政权,继而统一了北方,建立了后唐。三垂冈因此被载入史册。
  李存勖英雄盖世,最终建立伟业,但他称帝后的悲惨结局,令人唏嘘。
  在五代诸帝中,李存勖的文治武功,无出其右者。他通晓音律,能谱曲,作“军歌”。不过,有文才不等同有文治。“武功”将他推上巅峰,天下英雄莫不仰视,“文治”却将他推下高台,令世人不齿。李存勖称帝时年仅三十八岁,他称帝后志得意满,重新把幼年时的喜好发挥到了极致,把江山社稷一同带进了他所喜爱的戏曲里,伶人发小拥有了绝对权力,而与他一起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功臣武将被弃用。伶人和宦官当政,成为后唐历史上一道奇特景观,也由此众叛亲离,称帝仅三年,便死于非命。为此,坊间曾有“三年河东变河西,先智后昏李存勖”之说。
  欧阳修曾用“君以此始,必以此终”,概括了李存勖跌宕起伏的一生。
  八百年风过三垂冈。清雍正二年,湖州人严遂成进士及第,赴山西临县知县任。严遂成以“咏古第一”,与袁牧等并称为“浙西六家”。或许他亲临三垂冈,或许他根本就不曾来过潞州,而是伏案读史,有感李家父子屡次征战上党,置酒三垂冈之事,即兴作《三垂冈》一诗。
  诗人眼里看到的与我此刻目睹到的自然不是一幅图景。他看到了“萧瑟三垂冈畔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百年歌》是西晋陆机仿照乐府诗所做的十段诗作,描述人生走向百年之情状。三垂冈这座不起眼的山丘让李家父子与后梁朱温在这里缠绕争斗了若干年,并最终在这里一决雌雄,三垂冈由此一战成名,被伟人毛泽东多次提及且了然于胸。
  在日理万机的闲暇之时,毛泽东蓦然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首七言咏怀诗。也许是仰慕英雄伟业,也许作为诗人和伟人的毛泽东想得更多,于是挥毫泼墨,欣然手书《三垂冈》。因而,“三垂冈”便不再仅仅作为古战场而存在。
  “重庆谈判”期间,因了那场政治意义高于军事意义的“上党战役”,这里被毛泽东再次提及:“太行山、太岳山、中条山的中间,有一个脚盆,就是上党区。在那个脚盆里,有鱼有肉,阎锡山派了十三个师去抢。我们的方针也是老早定了的,就是针锋相对,寸土必争。”
  太行之巅的上党盆地高耸入云,宛若在天,它的四周群山环抱,犹如一个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儿,寂静安然,却历经着一次又一次战争硝烟的冲刷洗礼。
  大冈山的最高峰,有一处青石砌筑的古堡式遗迹,却并非是古战场的遗留,据说它的形成年代并不久远。山丘的南坡,有多处因挖石料形成的巨大凹坑,让这座承载过无数次战事的山丘有些惨不忍睹。
  山冈上植被稀落,那些丛生的灌木似乎从来都不曾茂盛过。山冈上没有植被的区域遍地的小石头形状奇特,当地人叫它“料姜石”。这种历经千年风化而成的形态怪异嶙峋的小石块,因为不成材不成器,而被人们熟视无睹。早年间,当地人通过开山取石,凿成一块块的片石,作为盖房铺地的石材。如今,人们早已弃用了这种石材。那些埋藏在山丘深处的石料被挖掘打磨成更小的颗粒,成为石料场的囊中之物。
  遍寻整个山冈,竟没有寻觅到任何古战场遗迹或标识。曾经的硝烟和马啸声早已泯没,所有的过往像山冈上的料姜石及杂草灌木一样似乎很彻底很“恓惶”地被忽略被遗忘。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遥想那位做了后唐帝王的李存勖,也许他应该永远是一名英勇善战的骁将或伶人,而绝不应该成为帝王。一个人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舞台是多么重要。
  日子在蹉跎中空转前行。三垂冈,作为一处古战场遗址,它也许会消亡在时光的年轮里。作为一座山丘,它会永留。

石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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