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这里说的灵山之石膏,不是中药或矿物,而是石钟乳,其状丰腴,洁白晶莹,恍若从石中洇出,因此称为石膏——在灵石这样的福地,与天外飞来的陨石并列,称为奇石,进而造就名山,石膏功莫大焉。石膏属于喀斯特地貌的典型表象,它是石灰岩洞中悬在洞顶上的锥状物体,由含碳酸钙的水溶液逐渐蒸发凝结而成。《本草纲目》中说:“石乳者,其山洞纯石,以石津相滋,阴阳交备,蝉翼纹成,其性温。”
看钟乳多有偶然性,它不是一种常规景物,在北方,应该说它是少见的。唯其生于地心,出于山腹,千姿百态,光怪陆离;观赏者可以作为一种视觉盛宴留存于心。在灵石,晋中的盛夏,苍翠的山峦笼了一层缥缈的白雾,鹭鸟在潺湲的溪边啼鸣,我站在龙鳞壁前,抚摸着光滑如洗的石壁,壁上是层叠的縠纹,如丝绸、如美玉、如湖水、如花瓣。
这条沟的名字叫龙吟谷,我从山门进来,沿着龙水上行,沿途有几座小桥,桥下碧波微漾,有琤瑽的声音。河边蒹葭依依,细而亮的流水九曲回环。其中又有连绵的杨柳,风流袅娜,一直蔓延到山谷深处。彼岸与此岸的山,都如同披上了碧绿的龙鳞;青青绿叶和青青碧水下掩映着洁白的巨石,那是千万年风蚀雨刷生成的灵物;龙吟谷以巨龙之形盘踞在这里。龙窝中常年奔流着龙泉,龙身有栈道,举目可见龙须龙爪、龙鳞龙甲——那是遮天蔽日的碧色长廊中,一枝一叶的风情。
龙,是中华之图腾。我在石膏山山顶进入龙王洞,洞高而深,洞内有个小祠,洞口刻有“龙水宫”。我在龙水中洗了洗手,那水清凉无比。龙王洞不远处是莲花洞。洞内有24个天然形成的莲花池座,散落着排列成半圆形,池内幽光闪闪。相传这莲花池座是白衣大士修成得道之后净身之处,石乳之中,有白衣飘拂,暗合传说典故。我看到的石乳澄澈明净,美若琉璃。这龙泉历大旱而不枯,经大涝而不溢。长者饮之慈爱,幼者饮之孝悌,弱者饮之健体,强者饮之安神,贫者饮之解忧,富者饮之思源……它是白衣大士普度众生的杨枝甘露,是潜龙腾渊吐哺人间的西天圣水。
灵石流膏,天上人间。
二
在四峰环抱的天竺丛林,我看到千尺巨瀑,走过通幽古道;更有名刹宝塔,自古以来就是人们朝山拜谒,登临神游的神迹。走在西游宫里时,我仿佛回忆起童年,那么多的璀璨华灯如同满天繁星,一盏盏、一串串,有的密不透风,有的错落参差;它们无风自动,摇曳在琉璃世界,每一条珠帘都射着晶亮的光芒。它们会像电视剧中那些精灵一样魅惑游人,光怪陆离。
在主峰海拔1500至1800余米处,天工削出一块高约三四百米,宽约二三百米的断崖绝壁,绝壁面向南,东西两翼延伸回抱,其形势就像一只横躺着的巨大金元宝。在元宝腹内,即断崖间,自下而上分布着三层石灰岩溶洞,下岩和中岩尤大,长宽高均在数十米之间,石膏山的寺庙便全部建筑在这些天然的溶洞中。所以有诗赞云:“千年古寺洞中藏,半崖松柏依云栽”。这诗风格清新而委婉,有陶渊明田园诗的意境。作为晋中人,这里也算我的邻家。灵石我此前来过,我探访过王家大院,离此地不远,我记得静升古镇附近也有山和寺,与这里的风格不同。
我看了看面前的石刻,据说是傅山的手书。导游说明末清初,一代名士傅山曾隐居于此,只因他独爱枫林晚照,霜叶红于二月花。遗憾的是我来的是夏天,看不到漫山红遍,层林尽染。只能从“山林野趣”四字中追想傅山的风采。有意思的是,傅山自号“朱衣道人”,与前面的“白衣大士”恰成对照。如果说晶莹的白色是诸天神佛的琼浆,那么炽烈的红色便是世间英雄的血泪;它们同样璀璨,同样珍异,同样以灵膏的形式沁润在这美丽的山水之间。当灵沁古道隐入白云生处,傅山便在此地徘徊,他的朱衣化作现在树枝上悬挂的一条条红幡。
风穿过黄昏的山岗和溪水,夕阳沉缓地抹过亮如水银的青龙瀑布。瀑布下是积水潭,有升腾的雾气氤氲在无边的石壁之前,那些白杨和青松举着一条条枝叶,在风中卷起翠绿的波涛。
我在潭水前坐了很久,想起一些遥远的往事。落日半圆,隐于林后,碧水被染成了浅浅的金色。龙吟谷仿佛是大地的声带,发出来自地心的呼唤;天光水色从远处奔涌而来,掠过我的长发。
这些色彩斑斓的行走,都像石膏一样沁出于灵山。石膏山逐渐成为一个神谕,把我带回一片清凉的秘境。滑道已到了尽头,我解开身上的丝索,走下佛寺前最后一级台阶。
三
我是越来越深入到山的深处了。电瓶车沿着白杨河走,河边或石滩上,有黑乎乎的帆布篷,那是护林人的小屋。平缓的山坡上,一队戴着橘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在林间巡逻。忽然,晴朗的天空暗下来,飞沙走石,大风卷地。碧色的山坡五分钟挂了一层灰。这异象令我心生狂烈震荡,北风卷地白草折的景象在盛夏瞬间上演,谁能有此番经历?狂风之后,山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我们下车徒步攀缘,我穿着单薄的纱衣走在山风里,如何从这里趟过白杨河呢?
呼呼的风声渐变为叮咚的流水,天地从混沌又转回清明。我们从河的右岸渡到河的左岸,这边有零星的亭榭,阳光在棚顶上鎏了一层金。一个弯又一个弯,我看着参天的杉木一阵一阵恍惚。杉树的尽头就是绝壁,河从两山的峡谷中奔涌而出。下午的阳光很柔和,同行的新识文友是一个摄影高手,我们请他拍了照。
水月洞前有一个乱石滩,我计划坐到一块高出水面的大石之上,伸出右手指向洞天,背景是巨树,有一束阳光从叶子里筛下来,脚下是雪白的水花四溅,我让朋友给我拍了几张照片。我摆出一个伸腿探入水里的姿势,夕阳在河滩对岸,像一枚红铜古币般悬在山峦之上,一些绿头鸭和灰喜鹊在滩上飞飞落落。隐约有一支歌在夕阳里飘荡。夏日的石膏山,白杨喧哗在白杨河边,让我四海飘零的心出离世外。我喜欢苍鹭迎风飞翔的姿态,修长的颈和腿绷成一线,俯仰之间惊艳了我的双眼。我也喜欢这样与一群文友同行,牵衣走过山谷,在水月洞天中对桌而坐,讲谈文字,品评香茗。一朵黄色的虞美人,一只咯咯叫着跳跃的林蛙,一位身着棉麻长裙的女子,也许还有一些阳光,就闪存于记忆之中,从此想念石膏山,会有涓滴的石膏涌出,如是沧海横流的千机变。
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