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城有个柏树沟,柏树沟里长满了柏树。柏树沟里的柏树真绿,绿得真切,绿得深沉,绿得清爽,绿得养眼,绿得郁郁葱葱,绿得宁静而又润心。站在柏树沟边注目凝视,既是对大脑的重启与“垃圾清理”,又是一种唤醒和钩沉。
柏树沟的柏树真多,多得令人惊叹,让你的每一次心跳,都暗暗使劲,发出“嗨、嗨、嗨”的律动;多得让你澎湃,让你感觉到自己血管里的血液,正“呼、呼、呼”地奔流,没有任何凝滞地传遍你的周身,抵达你的每一根汗毛。你于是情不自禁,产生一种融入其中的欲望,融进这个百代耸立的群体。
柏树沟的柏树,是见龙在田的柏树,是长在龙头龙脊上的毛发,凛凛的,森森的,于耀眼的阳光里,指向蓝天,把控着变幻莫测的云团。偌大的柏树沟有一道“丫”字梁,梁是自北向南的黄土梁,恰如中条山上俯冲而下的一条巨龙,蜿蜒起伏后,在柏树沟农庄处呈昂首之势。柏树沟农庄的窑洞,是黄土高原的眼睛,蛰伏于柏树林下,洞察千年万年雨雪风霜之变,静观世相百态雷鸣电闪之机,饱经沧桑却总能处变不惊,仿如一位哲人,把自身思想的精华,沿每一棵柏树根系上行,然后扩散、弥漫,释放大智慧离子,传递龙脉绵延颐养康健的信息。
柏树沟的柏树,是崇孝向善的柏树,朱文公的孝字掩映其中,形象生动地向人们展现着孝道的深刻内涵。其中包含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一方面,描绘了一个孝顺的儿子,表现为一个梳着高高发髻的人头,正在拱手作揖并下跪,象征着对父母的尊敬和孝顺;另一方面,也描绘了一个不孝顺的儿子,表现为一个猴子的形象,挥舞着拳头和脚,象征着不孝的行为。这种对比鲜明的表现方式,不仅展示了孝与不孝的对比,而且通过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强调了孝道的重要性。朱文公的孝字不仅是对古代孝文化的传承和发展,也是对现代社会中孝道教育的启示。
“龙”与“孝”是沉淀在柏树沟柏树里的文化。敬畏“龙”就是敬畏天地自然,就是将道法自然的理念根植于心,内化于心,剔除一切狂妄自大,尊重规律,尊重他人,以利他之心活着,方能修身修心修为,活出高尚,活出境界,活出生命价值。崇“孝”就是崇善,百善孝为先,既是中华民族文明进步的象征,又是我们长期养成的生于斯、长于斯、回报于斯的群体个性,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孝道作为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始终都是我们应当坚守和传承的价值观。心中有“龙”,便是颐养,襟里藏“孝”,方可致远。
行走在柏树沟的柏树中,一棵棵,一簇簇,有三贤议事,有五老望岳,也有八友闲聚,千姿百态,祥和友善,营造着浓厚的人情味。置身柏树林下,关掉手机,或亭中听雨,或窑洞小酌,一盆炖土鸡,一盘椒叶鱼鱼,一碗承载着记忆的水疙瘩,让你惬意,让你隽永,让你宠辱皆忘。沟里世界,不知季节变换;脚下云朵,偶闻几声鸟鸣。你的毛孔放大,你的心境澄明,你可以闭上眼躺着,遐思中睡意蒙眬,之后又抬头望天,从柏树枝丫间透过的阳光,让你突然发现,夕阳已在沟外正红彤彤灿烂着。
凝神柏树沟里的柏林深处,我看见一个17岁的男孩,长发齐肩,正着一件黑咔叽布衫,走上一道陡坡。他的下巴极像一把镢头,一下一下地,从坡下刨向坡顶。陡坡是从沟里宅院通往梁上庄稼地的土路,男孩的家就在沟里。沟里的泉眼水,滋养着滴翠的柏树林,也滋养着男孩看天的愿望。从小行走在陡坡路上的男孩腿部肌肉很发达,他大半辈子都在走着陡坡路,步履坚实且走得很努力。
男孩正冲我笑呢,笑他眼前这个花甲之人——四十多年前的我正冲着如今仍踌躇满志地活着的我笑。那时的我,总是不知天高地厚地笑着,充满憧憬地笑着,后来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成了今天满头白发的样子。
曾经的男孩老了,沟里的年轻人都住到了坡顶,唯他这个走了一辈子陡坡的人,还想回到沟里,再走走陡坡路。他于是将废弃的窑洞一一修葺,让柏树沟重回昔日记忆,让今天的人来柏树沟看柏树,看看他手植的皂荚树,走走他当年走过的那道陡坡。我问他,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咋还这样不知疲倦呢。他没有回答,只是扶着一棵挺拔的柏树笑着。
郭昊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