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是一部描绘晋北山壑里生命群像的长篇小说。豆芽一样瘦小的男孩“耗子”,对哥哥的死耿耿于怀的少年五灯,远嫁而来被公婆严加看守的“她”,用写作揭发人间荒唐的文学青年杜林,利用手中权力行使平庸之恶的谷正楼,还有一些突然闯入的人,不明身份的人,一边抬棺材一边吃瓜子的人,抢购黄布做衣裳以求神灵庇护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抵抗命运,试图冲破深山的环绕。
记者:距离您上一部小说出版已经过去8年,您写作《深山》的初衷是什么?
吕新:与我的其他作品相比,《深山》是距离我最近的,或者说这样的记忆是最刻骨铭心的。现在看《深山》,像是一个清冷而又人声鼎沸的梦,许多段落的描写也好像是在记录梦中所见。事实上它当然不是梦,而是曾经的每一天,一天又一天。但时至今日,每一天都没有剩下,连一根麦秸都没有留下。有人活在正常世界里,另有人匍匐在正常世界的背面,世界不管多繁荣,多发达,又与他们何干,虽然最后全都踪迹全无。如果不写下这些,他们就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尽管大多数人也有嫡传的后人,后人们也在沿用着某一个姓氏的笔画和读音,逢祭日也去上坟,提着篮子或塑料袋,甚至行李箱。
写完《深山》,完成了一些心愿,但是仍然不够,因为我想记录下所有的一切。
记者:《深山》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晋北山区,这与您对大山、家乡的认知和感悟是否有关?
吕新:《深山》不是太行山,更不是吕梁山,而是比这两个地方更北更远的地方,时至今日,更像一种无限苍茫的记忆或梦境。
一个人的出生地是任何其他地方都难以替代的。故土,主要是看对谁来说,不是你的,一定是别人的。所以不管出生在哪里,成长在哪里,一个人在一块土地上成长,就与那块土地有了永远剪不断的关系,日后再出现的任何地方,不管多美多么引人入胜,都无法取代最初的那个地方,首先在情感上就是这样的。所以,写这样一个东西,往昔纷至沓来,所要花费的很多心思在于取舍什么。
现在很多人的故土褪色、变形,往昔正在急速逝去。一百年以后出生的人,翻看一本旧照片,翻看到我们曾经的生活,看见一个我们小时候的母亲缝制的书包,很可能认为不是书包,而只是一个讨饭用的布袋子;茅屋土窑门楣正中间贴有褪成白色的横批——勤俭持家。未来的人嘴角一笑,笑过去的人活得也真可怜;看看也就又翻过去了,不可能做更深的联想,想这歪歪斜斜的茅屋或窑洞里曾经住过谁,是一家什么人,每天迎接日出日落的过程中遭遇过什么?
记者:作为中国先锋文学代表作家,您如何看待《深山》中的风格和手法?
吕新:探索永无止境,创造永无止境。《深山》写的是我熟悉的曾经目睹过的生活,所以常常会有纷至沓来的时候,其他的主义或者转变一类的从来没有想过。还是一种相对自然的状态,也并没有多么刻意地去追求或坚持什么,因为它的内容自有其特殊性,你要有什么意图或想法,也得根据内容而定,或者根据具体情况做一些变化,不能强行去做什么,要不然势必会出现那种水一半油一半的情况。一切强行去做的事情,不仅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最终都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不过在语言上还是尽可能地依自己的习惯去写,尽量寻找自己喜欢的语言,包括语言的腔调、语气、声音的大小。
记者:《深山》中出现的无名之人,有自己的小故事,但似乎又对小说主体不构成影响。您在小说中设置这么多无名之人的用意是什么?
吕新:真正的现实不就是那样的吗?有多少面目清晰或模糊的人长期地遍布、穿插在我们的生活里,熟悉的、陌生的,有名有姓的、有姓无名的,侧身的、斑驳的,完全影子化的。无数年,有无数这样的人,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会或经意或不经意地、或清晰或模糊地、或轻或重地从我们的日常中以及思维记忆中一闪而过,大多数的就那样过去了,只有当需要谁的时候,我们才会把他叫住,拎起来、拿出来,擦净、晾干,就像从时间的长河里捞起一条鱼,在岁月的大道或小路上等待一个人一样。
吴义勤(中国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从《深山》可以看出我们中国乡土农村的生活最深处的方方面面。这种乡村是一种审美化的乡村、寓言化的乡村,但也是我们所存在过、经历过的,记忆中的乡村。这就是文学,乡土小说的空间是无限的。吕新让我们看到了乡村写作的可能性。
阎晶明(中国作协副主席、全国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副主任):我觉得吕新的创作确实有很多变和不变的地方。不变的东西还是占主体。同类型的作家早就转向了,而他还坚持走自己的路。这条路目前看确实走得非常坚定,而且走出了自己的宽阔。
李骏虎(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吕新是最早解决乡村叙事和现代、后现代主义关系的作家,在对现代、后现代语言的借鉴和使用的基础上书写着乡村经验,他的作品中既有传统的、民间的韵味,又有现代的、先锋的意味。先锋文学40年来,恬淡从容的吕新保持自己的风格一如既往,成为一个“坚定的先锋”。
楚尘(中信出版集团执行总编辑、中信文艺总出版人):《深山》写的是人的困境,是我们每个人的困境。川端康成说:“一朵花若是美的,就要生存下去。”看《深山》里的人物,也可以说,只要一个生命还在呼吸,就会勇敢地活下去。我觉得《深山》不是悲剧,它是深沉之作。
贺绍俊(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深山》写的是晋北太行山沟里的一个山村,在改革开放之前的一段日子里,人们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深山》相较于吕新以前的作品,显得更加成熟和稳健。吕新更为直接地依据自己青年时代在乡村的体验,具有更为突出的主观色彩。
王春林(山西省作协副主席、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吕新是独一无二的,他以特有的语言方式,特有的调性,呈现出雁北山区农民的生活。他的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深山》里除了作为主体部分的蝼蚁一般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景观之外,另外一个书写的是生死的无偿,死亡是在《深山》里面不断上演的人生故事。
王干(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委员):《深山》里面,依然保持着当年的那种精神。吕新今天的语言,实际和当初没有太大的区别。这个中间,先锋小说改变了,有的是变好了,有的是变坏了,但是吕新还是以赤子之心对待文学。
李云雷(《小说选刊》副主编):现在有很多写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经典作品。吕新的作品跟他们构成了一个对话。对话的角度不一样,前者主要从社会、政治的角度切入生活,观察社会的进程,吕新是从一个审美的、文化的、抽象的、语言化的角度把握这段时间的历史。
鲁顺民(山西省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山西文学》主编):吕新是把复杂的生活本身,用文学的方式还给社会。正因为具有这样一种先锋性,所以我看到《深山》的时候,我就说,它是农耕小说,它已经远远超越了吕新所表达的,他所表达的已经远远超越了传统文学的题材。这恰恰是你我共在的烟火人间。
聂梦(中国作协创研部发展研究处处长):《深山》是一个盛大的寓言,代表故乡,代表山区身躯上勾勒出既简明又难懂的痕迹的时间性。我觉得,它同时还代表着整个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变迁,就是所谓的千人千面。
李蔚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杂志执行主编):我很难用评论来规定这一部小说带给我的谜一样的感受。我真的读和跳出之后,突然感觉到,确实这不是一个乡村的故事,它是一个谜。它提醒我们,不管是自我,还是他人,还是世界,都是谜。从谜一样的进入,带着一个确认是谜的结果出来。
黄德海(《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深山》表现出自然生息、生命活力和民间自带的成长氛围。记忆跟土地结合在一起,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深山》很像中国传统的文体,就是这么密密麻麻的。它不是说一个历史的有头有尾的东西,而是一个感受多样性的故事,是一个审美的丰富性的东西。
宗永平(《十月》杂志社副主编):吕新虽说是极端赋有现代性的作家,但对我们的传统生活经验是极端的接近。《深山》有各种细节,比方说一个孩子早上起床的时候为了喝一口水,这样一个过程中穿插了多少的东西,那好像是一个人的一生。所以是写这个孩子本身喝水吗?没有那么简单,文本体现了无限的可能性。
阿乙(单向街公益基金会理事):现在文学主要是受到一些外在的因素影响,文学家自己的创作手法都在这个时代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温水煮青蛙,很慢。文学作为单一渠道的历史已经逐渐结束了。也就是说在过去,文学可能就是文学;但是今天我们说,文学就是互联网影响下的文学,也是影视影响下的文学。这也是一个好事。
朱燕玲(中信出版集团文艺事业部副总编辑):吕新的作品,每一步都有不同的惊艳之感。吕新用最现代的手法去写一个最乡土的故事。比如《深山》里对于花的那句非常经典——你快走开,我要开花了,别溅你一身——现代派的色彩非常强烈。
本报记者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