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街上走过,迎面碰到一位挑着两只箩头的长者。他身姿不驼不弯、步子不疾不徐,肩上的担子上下微微颤动,人和担子协调而有节奏。走近看,老者70岁左右的样子,脸虽粗糙却黑里透红,显出劳动者健康的神采。箩头里放着红红可口的软柿子,摆得整齐而有层次。两箩头的柿子并不算多,也就是50斤上下,显然对他构不成什么负担。他神态自若,好像在挑着担子悠闲逛街,一脸的满足、幸福和愉悦。
这曾经再熟悉不过而今却很少见到的挑担人的形象,令我内心倍感亲切,不由想起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
我们这里是山区,我在小山村长大。生产队的时候,村里每天最早发生的事情就是担水。我们村五六十户人家共用村后的一眼山泉。每天清晨打钟上工之前,人们就陆陆续续去泉边挑水。去时空桶“吱吱扭扭”一路响,回时盛满泉水的实桶悠悠闪闪。钟声响过,社员们就开始带农具上工了。
那时候,社员们最常用的劳动工具就是锨、扁担和箩头。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挑粪积肥,出圈垫圈;打坝造地,兴修水利;修堎护埝,平田整田;腊月过年,拾柴进山……一年到头,扁担始终都是乡人如同手足一样离不开的劳动伙伴。记得很清楚,我上中学后寒暑假回村,就开始和大人们一样参加农事活动。我先是从父亲手里接过挑水的担子,渐渐又练习学会担粪、担庄稼、担柴火。我虽然还不能和大人们比,但已经能换着双肩挑担了。等我担子和着脚步协调悠闪,肩头磨红磨肿长出一层死肉,腰也能挺直起来,我也就成了一个合格的挑担者,实实在在从中感受到农家人的辛苦和欢愉。
我感受最真切的是年关跟着父亲进山拾柴。那时农村人做饭都是烧柴。我们村地处干塬坡岭之下,烧柴并不富余,平时捡些树木庄稼的枝干茎叶和地头堎边的荆棘刺蒿,每到冬天还要进山拾些山柴。拾柴全靠担挑,往返三四十里路,拾一担柴回来很不容易。每次进山,父亲总劝我不要去,怕我伤了身子;我心疼父亲一个人太辛苦劳累,非要尽绵薄之力。头天晚上,母亲就给我们准备好了干粮,次日匆匆吃过早饭便赶路,天明时就到了山里。爬到坡上,砍下山柴,再束成捆滚到沟底。然后整柴捆柴,插好柴担,稍事歇息,立即原路返回。等回到家也已经半下午。看到高起一截的柴垛,收获的喜悦感油然而生,从而懂得了什么叫生活、什么叫艰辛。
我还知道身边一些人挑担的故事。村里有姓曹的人,年纪大我20多岁。他说日本人占领垣曲的时候,老百姓连盐都吃不到,他就跟大人们去山外的运城担盐。几百里的路途风餐露宿,还要躲避日本人的盘查。那时他不过十四五岁,挑着四五十斤的盐担,回到家就害了一场病。这事颇使我心头悲酸,但曾经的岁月里,这些事又实在太普通多见。
一辈又一辈,我的父老乡亲,肩挑着艰辛和劳累,一步步一天天走着。生活的重担压弯了他们的腰腿,消瘦了他们的肌体,憔悴了他们的颜面——三四十岁就弯腰驼背成了老头儿,五六十岁就形神枯槁进入晚年,“人活七十古来稀”,70岁就已经成为少有的高寿。当然,扁担、萝头这样简单的生产工具,在社会历史前进的长河中也不可或缺,它们传承了人类的历史智慧,是社会生产力不断向前发展的产物。
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生产力快速发展,国力越来越强盛。这些年,城乡机械化生产几乎全面覆盖了简单的重体力劳动,在农村,担水挑粪、割麦打场、人背肩挑,几乎成了历史风景;扁担箩头、犁耙耧杈、锄头镰刀,也极少能够派上用场,就连很大程度上解放了农村劳动力的平车之类的运输工具都行将被淘汰。至于石磨石碾、纺车织布机之类的生活用具则早就成为古董摆进了历史博物馆。今天,50岁的人还是青年,60岁的人红光满面,70岁的人比比皆是,80岁的人屡见不鲜,就连百岁老人也时有耳闻。有统计称,当今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已达77岁,和先辈们的平均寿命相比,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这种差异,实在令人感慨而又感叹。想我们的前人一生穷困,受尽贫寒;而今我们喜乐安康,幸福满满。时代不同,命运大不同,我们实在是欣逢盛世,福莫大焉。
如今,在我们家乡,挑筐担担子的人已经很难见到了,都是使用三轮车、摩托车之类的用具。无怪乎今天偶遇这位乡下挑担的老者,一下子就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忆念,内心充满了一丝酸涩的怀恋。
其实,这位老者我是有印象的,以前在农贸市场似曾见过,好像家就在东边的山村,离县城不远。他大概还卖过荆条编织的筐、篮之类的山货。他见人热情,说话随和,听说他的儿女都很能干,很有钱,根本用不着他劳作。但他坐不住,坐下来反而会生病。他编筐篮,卖山菜山果,但有车不用,偏要挑担。他把挑担当成生活的乐趣,生活的享受,生活的需要。他挑着担子,不急不缓,想歇就歇,想担就担,不图取利,就为逛街见人见世面。在他心里,城里人找乐子跳舞,他就权当健身锻炼了。和过去相比,同是挑担,我们的前人挑的是生活、是柴米、是油盐,而这位老者,他挑的是幸福、是享受、是快乐!一样的劳动,两重天地啊。
想到这里,我对自己说,在幸福指数不断提升的今天,要珍惜我们身边的幸福,同时,更不要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我们的父老乡亲。因为,忘记了就意味着背叛。
王端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