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李晋瑞的长篇小说《别离》的题目,并没使我立刻想到文本中会探讨婚姻、爱情、家庭、教育,甚至包括艺术与生活、代际观念冲突等这些困扰不少当下人的本质性问题。实事求是说,当时我想到的是影视作品《小别离》。不可否认,该剧对数以万计中国普通家庭“亲子”“家庭”“教育”等诸多方面的投射,是我进入《别离》文本阅读前的最初想象。可当看完《别离》后,我的体会是别样的,更重要的是,还引发了我对文本叙事、内容表达以及小说对现实世界关切的一些思考。
独白式的叙事方式
《别离》由米海西的回忆、罗素兰的告白和米罗的秘密三部分组成,就文本结构而言,已然与我们常见的故事有开端、高潮和结局的传统长篇小说大相径庭。传统小说的结构有始有终,有前因有后果,可以顺着时间轴,沿着命运线,毫不费力地得以观之全貌。《别离》则不同,这个小说采用了极其简单,但非常特别的方式来进行架构。简单,是说三部分的每个部分都是一个人物的独白。特别,是说每一部分都强制性地采用第一叙事者的视角,由点及面,直接从人物内心进入故事,而所有的故事又在三个部分里互为映照,相互嵌套,也就是说,读者只有全部读完文本,才能窥见故事的全貌,才能得到小说中人物相对完整的形象。当然这样的好处是,由于人物是从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切入,从自身价值观和感知方式出发围绕故事线索进行主观的追踪和阐释,反倒让读者产生了一种置身迷宫的奇妙之感。
对人物精神困境的勘探
特伦斯·霍克斯说“事物的真正本质并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我们在事物之间的构造,然后又在他们之间感受到的那种关系。”用这句话来对应《别离》的文本再恰当不过了。在本就风雨飘摇的米海西家遭遇“彭波”自杀这一导火索后,引起轩然大波;从“母子”冲突的显性矛盾到“父子”间的代际隔膜;从“夫妻”双方的理念差异到濒临破碎的“婚姻、家庭”危机;从米海西到罗素兰再到米罗,读者一步步走入丛林更深处,直到牵出彭波自杀的原因、两个家庭的联系往来、进而牵出时代的错位,当下社会的现实等问题,可说经过一番艰难跋涉和辨别,总算才找到迷宫出口,抵达文本的主题。从精神层面说,它既包括浅层的人物情感变化,即“精神陷阱”;也包括更深层次的潜意识流动——长期蛰伏于庸常生活背后的精神焦虑最终通过独白方式得以宣泄。特别是第三部分,以日记这种极为私密的形式来呈现人物隐秘的内心,在精神向度上,向更深处掘进了一步。如果说,第一部分指涉的是个人成长史,进而探讨个体与历史的关系,那么,第二部分则站在罗素兰的角度,解剖了艺术与现实生活的格格不入。在家庭危机笼罩下,使得家庭教育被迫悬置,在罗素兰一元化教育理念下,米罗成为米海西眼中“温室”里的花,特别是在彭波事件后,米罗甚至拿起瑞士军刀指向了母亲,可以说,这个家庭接连的不幸,一定程度上影射出艺术、天性、个性与现代物质文明难以避免的摩擦。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推出家庭危机时,不无巧妙地选择了“多角关系”模式,使得小说在层层进阶的文本体系和人物精神谱系中,叙事的完整性得以强化性展现。
闪亮的思辨式火花
在读《别离》时,读者也应该或必须注意到文本中那些充满哲学思维的火花。当《都灵之马》《庆祝无意义》以及萨特那句闻名于世的箴言“他人即地狱”,在与儿子米罗正式谈话前,米海西就发现《庆祝无意义》已经摆在米罗的书桌上了,在米海西看来,米罗涉猎此书显得为时尚早,其实正如所有阅读过《别离》的读者一样,庆祝无意义的重点并不在于“庆祝”无意义,而在于因“无意义”而庆祝,米兰·昆德拉通过拉蒙之口道出生存的本质,或许通向的是存在本质的意义空间,形塑和构建的是关于“存在主义”的哲学思索。而萨特那句“他人即地狱”则为我们从主体性和强调自由选择的层面看待《别离》中米罗和彭波提供了路径:作为家庭成员的米罗和彭波,一方面是绝对自由的,他们享受着充盈的物质生活。另一方面他们也处在不断的“物化”中。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米罗在意识到自己被母亲凝视时,开始变得乖戾、反叛。最后是那部长达150分钟的影片《都灵之马》。该片始终以黑白色调为主,采用了长镜头蒙太奇式的拍摄手法,以及鲜明的极简叙事,简洁地呈现出父女二人重复单调的日常生活。镜头中的人物在缓慢的节奏和时间压力下深刻感受着时间的虚无。在《别离》中,当彭波将这部影片推荐给米罗时,我们可以看到,荒诞、绝望、无意义,以及一种无法逃离的阴郁和悲观便弥散开来。这很像《都灵之马》,聒噪的风永远刮不完,父女俩活着的意义似乎就是土豆。当然,兴许《别离》真正想启发我们的是,当庸俗的日常越来越席卷世界时,我们更需要适度地跳脱出固有枷锁,站到更高维度上去沉思我们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本质。若是如此,那么,《别离》便拥有了它更加非同凡响更加现实更加积极的指向了。
吴倩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