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海上钢琴师》,是在小学四年级。在那时,这是一部让我从头到尾哭晕了的电影——丹尼死了哭,给少女的唱片没送出去哭,1900试图下船又返回来哭,船爆炸了,我哭得倒在座位上。
时隔多年后,影片近期在全国重映,而此时我已经离开了故乡,于异地求学。
此时走进影院,重新观赏一部已经上映了26年的、早在视频网站上有大量高清资源的经典老片——或许不再是单纯为了换个环境二刷这部电影,更像一场充满仪式感的内在审视。这部片子让我思考的,关于自我,关于选择,关于自由,这些时常在生命中一再浮现的问题,也许只有在电影院这一超越日常的情境中,才更接近于内心的声音。
电影的主角1900——因出生在1900年而拥有的名字,他出生后被遗弃在邮轮的一等舱里,随后被船员丹尼收养,在船上长大。他的身份、知识和对世界的理解都局限在邮轮这一空间里。1900拥有着独特的魅力,来自他过人的天赋,也来自他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他从来没下过船。船上擅长演奏小号的爵士乐手马克斯,在电影中是一位关键的旁白者,通过他的视角讲述了1900的故事。马克斯劝1900下船,去获得他应有的荣誉和财富;音乐人录下1900的唱片,畅想他一夜成名的蓝图;金发少女亲吻1900的脸颊,令他为爱情创作出神曲。可最终,1900还是选择守护钢琴的尽头。
他所恐惧的,是岸上的“无限”,是无数的街道、无尽的选择、无穷的未知。城市那么大,看不到尽头。即便是被称为天才的1900,也不相信自己能在这架上帝的钢琴上演奏他的音乐。相对的,邮轮上的“有限”是88个琴键,是每次只载客两千人,是船头到船尾的距离。“无限”看起来是那么自由,但自由的本质中包含着不确定性,意味着风险和不可控;“有限”是安全感的来源,明确的边界感使他能够获得对自我的明确认知。1900身边的人,都一再提醒他,他离美好的生活,只有“一步之遥”。然而,这“一步之遥”是他难以逾越的鸿沟。这也是我们每一个人共同的困境——现代社会赋予我们看似无穷的选择,但又不真正拥有——每一种选择背后都隐藏着约束和风险。
距离1900的时代已经过去一个世纪,人们仍然在追求着自由和梦想,在寻找机遇和出口,在叫喊着“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在努力地靠近某一个世俗化的标准。或许还会有人在某一个疲惫不堪的晚上,带着焦虑的思绪听一首钢琴曲。当他问这位伟大的钢琴师为什么不下船时,他蓝色的眼眸沉静许久,回答道:“你们岸上的人把时间都浪费在问为什么了,总是在寻找不属于你的四季如夏的世外桃源。”那时,没有人知道他是勇敢还是懦弱,没有人知道,他们已经构成了他享受世界的一部分。
影片结束了,我从影院回归自己的现实生活,就像是从海回到了岸,仿佛与电影主角1900同乘了那一程航段。年少时的我,曾想把1900砸晕后背下船。但现在,我默默地坐在影院里,看完整部影片,却掉不下一滴泪来。
我很难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一个从未下过船的人。我很难相识一位绝世罕见的天才。但我会遇见无数自由女神的仰慕者,无数畅想未来的梦想家,在这个拥有无限可能性,努力争取机会的社会浪潮中,你当然会为一个好故事而哭泣,但你很难不下船。就像你很难在有人高喊一句“自由女神像!”之后,越过蜂拥而上的人群,望进1900落寞的眼睛。每一个漂泊的人,生活在群体中间的人,与世界产生羁绊的人的眼睛里都含着矛盾的混沌,而1900却没有。这个世界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只是心安理得地做着这个世界的摆渡人,他只是那么轻而易举地与众不同,他只是像我们害怕永远留在船上而到不了美国那样害怕陆地。你很难相信,一个人真的会因为钢琴的尽头,放弃一座城市的无限。所以我们才会爱上1900,爱上文艺作品中的理想主义,爱上《宇宙探索编辑部》,爱上《堂吉诃德》。那么,或许每一个人,都会在某一天发现自己能够感受他的孤独,理解他的选择。
重映的《海上钢琴师》,让我回想起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感受,就好像重映了一遍我。小时候的我曾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可以向上帝问两个问题,我要问宇宙的外面是什么,还有《蒙娜丽莎》里究竟有什么秘密。现在的我正在纠结自己问什么。而1900,或许会带着两只右胳膊,问天堂有没有钢琴,能不能让他听听大海的声音。
于是我终于下定决心,拍拍他的肩膀,望向他的蓝眼眸,问他,能不能让我和他一起听一次。
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