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屋后就是条运煤的铁路,那还是蒸汽机车的时代,尘土飞扬的口泉沟里,早就听惯了火车的长啸,那声音最富雄性,激昂清亮,由远及近,它携着一路风云而来,地动屋摇。生长于斯的矿山儿女,早已习惯了与火车相伴的日子,既不会因其嘹亮的鸣笛而失眠,也不会为门窗的震颤而惶恐。环抱的群山是摇篮,我们枕着汽笛声酣然入睡,童年的天空曾经那样辽远。
对于这条铁路通向何处,一群孩子始终争论不休。朝南的那头,我们都听大人说过,一矿、口泉、二矿、三矿……直到这条沟尽头的十二矿;而朝北这头呢,有人说通到矿务局,有人说通向北京,还有人说能通往大海。哦,大海!它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对于矿山脚下的我们,就像爷爷讲的故事一样引人遐想。
那些年,没有火车经过的时候,我们时常行走在铮亮的铁轨上。少年的梦中,这漫长的铁路一头连着黑黢黢的矿井,另一头连着蓝湛湛的大海。有时我们站在铁道旁,掐着指头计算有多少节火车皮经过;有时我们追在火车的屁股后使劲奔跑,想一起去看那传说中的大海。当然,乌黑的钢铁巨兽很快将这群孩子甩得老远,只留下汽笛的长鸣,像是在前面大喊:你们来呀!
就这样,那一列列火车穿透茫茫的岁月,载着沉甸甸的梦想,伴随着少年们成长。再后来,我搬离了矿上那间老屋,住到这座城市的南郊。印象中城南有两条道路伸向遥远的东方,一条是公路大塘路,另一条则是铁路大秦线。尤其这条铁路,我总觉得它系着我童年的世界。有时从铁路桥下经过,看着头顶疾驰而去的火车,我知道,它从我熟悉的矿山而来,背负着故乡的煤炭,一路长鸣奔向大海。
十三岁那年,父亲带我去了秦皇岛。我们所行的路线就是这条大秦线,当时货运和客运还没有完全分离,无论是告别矿井的煤炭,还是往来山海的行人,都要顺着这条铁轨过燕山山脉、跨桑干河大峡谷,直抵渤海之滨。那天傍晚,熟悉的大同在车窗外的落日余晖下,越来越暗、越来越远,我被绿皮火车送入未知的世界。第二天金灿灿的晨光中,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大海,一望无际,蔚蓝如同童话。我又想起那一车车离开故土的煤炭,这条大秦线终于把我带往外面的世界。
参加工作后,还经常会再回那个老院子去看望爷爷奶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我却想寻回遗失的童年。睡在暖和的土炕上,听着久违的火车鸣笛声,忽有泪水打湿双眼。我知道,祖辈、父辈、兄辈的汗水化作滚滚乌金,从黑黑的井口升出,装入黑黑的火车,穿山、过桥、向海。那些在大地腹中孕育了上亿年的煤炭,从此重见天日,为陌生的人群送去温暖、送上力量。它们所经行的,正是当年带给我惊喜的大秦铁路。
女儿十岁那年,我带她去秦皇岛旅游,我想告诉她,这一路上有着怎样别致的风景。然而途中才发现,火车所行已非自己年少时那条线路,后经询问,原来那条大秦铁路早已成为货运专线。长路漫漫,岁月茫茫,回首故园不觉“双袖龙钟”。
前些时,回乡看望一位亲人,他住在这城市的东边,接近湖东铁路地区的地界。那正是夏日,绿油油齐刷刷的玉米挺立在铁路旁,如同护路的卫兵。我们聊天时恰好有火车经过,他让我猜想有多少节车厢,我说估计得有六七十节吧。然而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210节车厢,装有两万吨煤炭!这彻底颠覆了我童年的认知,于是我瞪大双眼,还像儿时那样,一节一节数着经过的车厢数。果然有二百多节!那一刻我不禁感慨,世界真的变了,我已不是少年的我,而火车也非昔日的火车;我已走过繁盛的年岁,而这簇新的火车却比当年更强健更有力。人生易老,钢铁锻造的火车永远年轻,它衔接山海、它气贯长虹,它象征着力量,奔驰向未来。
屈指数来,从少年逐梦到中年沧桑,几十年间,这条铁路曾把多少出自地心的煤炭带离故土,送达大海、送达港口,送到无穷的远方。大同、北京、秦皇岛,都位于北纬四十度,如从高空俯视,这条大秦铁路便是横贯北国大地的银带,将矿山与大海相连。那一列列飞驰的火车,就此打通北中国的血脉,让更多的人一起感受大同世界的温暖。
李文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