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副刊

上春山

  正月初六立春那天,天蓝云白,春光明媚。吃过早饭,我和父亲两个人一前一后,相跟着往村子西边的山上走去。
  严格说来,这西山算不得真正的山,充其量不过是个大一点的荒坡而已。因早年间坡上密密匝匝长满了松树,村民们便唤它为“松坡”,所以,在村民口中不叫“上山”,叫“爬松坡”。
  弯曲如蛇的坡路,覆满荒草,时隐时现蜿蜒至坡顶。坡路两边是层层叠叠的梯田,大小不一,一块压一块摞着,像极了书桌上胡乱堆叠在一起的书籍。凹凸不平的坡路,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脚踩在荒草上,发出“咯叽咯叽”的声响。
  土塄上的酸枣树直挺挺的,枝丫刺向天空,像极了站岗的哨兵。一两粒干瘪的酸枣吊在枝头上打着秋千,像是给过路人准备的解馋零食。我随手摘了一颗放进嘴里,酸枣的表皮虽早已被凛冽的北风吹得皱巴巴的,可味道却被牢牢包裹在了小小的果实里,嚼上片刻,口舌生津,酸甜之味便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坡底塄下,背阴之地,残余的雪随处可见,东一块西一片,形状各异,有的像一匹奔跑的马,有的像一群正在吃草的羊。残雪上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壳,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白光。父亲用手中的拐棍轻轻敲了敲,冰壳下传出“砰砰”的空响。
  山坡上最惹眼的,还得说是狗尾巴草。遍地都是,长满每一条土塄、每一道沟边。细长的茎,挑着一个毛毛虫一样的穗子。茎也好,穗子也好,都早已枯黄,但是,一棵棵瘦瘦硬硬,齐刷刷朝着同一个方向倒伏,活像被山风梳过的头发。看上去,却似乎比夏天更有精神。父亲说,这越冬的穗子能入药,有明目之功效,说着便掐了几支揣进兜里。
  走到半山腰,拐过弯来,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出现在眼前。一间破旧的房子紧靠在土崖之下,荆条编成的柴门里一扇外一扇,大门洞开。土坯墙已被岁月的风雨啃咬得坑坑洼洼,屋顶细长的烟囱往外冒着似有若无的烟。山墙上挂着两串红辣椒,风一吹就摇来摆去,像是在跳着欢快的舞蹈;几只鸭子排成斜斜的一字,摇摇摆摆走出院门,往坡下走去,步态笨拙而悠闲;山墙根儿一群母鸡,一边晒太阳,一边踱来踱去在地上觅食;一只公鸡站立在母鸡群里,正仰起脖子打鸣,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格外响亮,像一把剪刀,把山间的寂静豁开一道口子。
  父亲冲着屋子喊了几声“老哥”,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从洞开的柴门来看,主人可能是临时有事出去了。父亲说,这是你猪孩大伯看山的房子。前几年,他觉得腿脚不听使唤了,没办法再跟着羊翻沟跳塄,就把一坡羊都卖掉,然后承包了这半面山坡,开始在山上种植中药材连翘。
  听父亲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院子周边那些梯田里,横成排竖成行,栽种着一蓬又一蓬低矮的灌木,枝枝杈杈,牵牵扯扯。走近了看,连翘的枝条细细长长,呈土黄色,跟土地几乎一色。两者的颜色是如此相近,要是站在远处,还真是分辨不出来地里栽种着连翘。让我颇感意外的是,在这寒意还未完全消退的早春时节,连翘的芽苞却已经鼓鼓胀胀起来,外皮绷得透亮,一个个活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父亲随手折了根枝条在手里弯来弯去,那枝条早没了冬日的脆劲,倒显出几分柔韧来。父亲把手中的枝条盘成花环形状,顺手扣在路旁的石头上。
  看罢连翘,父子二人继续往上走。越往上走坡越陡,可供耕种的梯田几近于无,植被倒是愈发茂密起来,各种灌木和高大苍劲的松树也愈发多了起来。松树上和灌木丛中,或高或低,隐藏着一个又一个鸟窝,有大有小,大的是斑鸠、喜鹊筑的巢,小的是麻雀的窝。
  一只野兔突然从树丛里窜出来,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说,早年间,这满坡都是松树,林子里不光有野兔,还有刺猬、獾、松鼠、黄鼠狼,甚至有体形比狗都要大的狼。说话间,一片羽毛从我们头顶的鸟窝里打着旋儿飘下来。父亲捡起来随意瞄了一眼便说,这是斑鸠的翎毛。我说,不一定吧,也可能是喜鹊的羽毛。父亲反问我说,你没看到灰底子上缀着黑斑呢?我仔细一看,果然如父亲所说,心里不禁暗自佩服。
  临近中午的时候,到达了坡顶。坡顶是一个大约两丈见方的平台,密密麻麻长满了碗口粗细的松树,高耸入云,蓊蓊郁郁。站在坡顶,回望山村,忽然发现村口的那两排老柳树,一棵棵似乎蒙上了一层淡青的薄纱,一蓬一蓬,如烟似雾。想起早晨出村路过它们时,并未看到这一番绿意朦胧的景象,不由想到韩愈的一句诗:“草色遥看近却无”。
  在坡顶站立片刻,父子二人开始下山。此时,太阳走到了头顶,照得身上热腾腾的。早晨上山时,裹着厚重的冬衣,没想到中午的太阳会这么暖和,细密的汗珠悄然爬上两个人的额头。暖阳之下,背阴处一块块残雪也正在慢慢消融,融化的雪水长了脚一样,在黄土地上爬行蔓延,形成横七竖八纵横交错的湿痕,像是谁用巨大的毛笔蘸了清水在黄土地上写出来的大字。
  以前,听村上老人讲起立春上山的种种好处,说是能够祛病消灾啥的,总觉得都是些无稽之谈。可是,今天,当我看到大伯院子里鸡鸣狗吠的欢腾景象,当我的指尖触碰到连翘芽苞鼓鼓胀胀的生机,当我望见村口柳树枝条隐约萌发的绿意,我忽然醒悟,那些关于祛病消灾的玄妙之说,何尝不是祖先们对自然伟力的朴素礼赞?也许,这力量并不在于祛病消灾,而在于这山、这坡、这土地,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对春天的期待和向往。这力量,如同岁月深处的号角,唤醒了沉睡的大地,也唤醒了我们内心深处对生命与希望的无尽渴望。

刘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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